第一百零一章:今夕何夕,君已陌路(二十)
棋友会散了后,我一路步出无名轩,手里提了盏风灯,难得有机会可以一个人静一静。不用考虑良多,缓缓踱步,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湖边。湖岸杨柳依依,湖中有疏淡月影。几乎绕湖走了一圈,半晌,越过一处低矮湖堤,看到月夜下靠岸处泊了艘雕花刻画的乌木船,船上轻纱起舞,珠帘轻响,船头立着的却是方才说着要去歇息的容珏。风姿绰约的三皇子手里斜执了把青瓷的酒盏,正垂头以杯中酒祭湖,听到响动,略抬了眼睛,看到是我,露出略显惊讶的笑意来:“闵小姐?”
我的脚步履不疾不徐,行至乌木船前,停下来垂眼看他:“三皇子不是回府了么?若是让那些心仪皇子之人知晓殿下说谎离开,定会伤心死吧。”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语声却万分委屈:“那些个公主小姐本皇子没一个中意的,都是些庸脂俗粉罢了,本皇子在那呆着实在难受。”顿了顿,叹道:“好不容易有位心仪之人出现,怎奈何,流水有意恋落花,落花无意对流水啊。”目光对上我的眼睛,微仰头伸手向我:“相请不如偶遇,闵小姐可愿意给本皇子一个面子,陪我一同赏这皎皎圆月,幽幽湖水?”话虽说得可怜兮兮,嘴角的笑意却暴露了他的欢欣鼓舞。
湖风吹得杨柳微动,我将手搭上他绣着重瓣樱花的衣袖,一个倾身借力上船。乌木船晃了晃,两人隔得极近,为免尴尬,我将手中风灯递给他:“三皇子划船,可要想着并非自己一人。”
他的眸中有微光闪过,只是一瞬,待船划过湖岸老远,才低低笑道:“其实,我以为邀请的是你,所以知道被婉拒后,才派了人过去,没想到接来的人是你阿姊。”半晌,又道:“我一直都不知道,闵家有两个女儿,最重要的是,还有个你,不过在你出现的那刻,我约莫能猜到了。”我笑而不语,将目光移向一旁。
船中小几上摆了一副棋局,我垂眼观赏,忽然脑海中如同雷击一般,眼睛跳了一下,嘴上却是漫不经心地:“这棋局可是殿下布的?”
他撩起衣摆坐下:“是我八岁时自创的棋局,闵小姐可愿陪我下一局?”
然后有微微痛感在心口处蔓延开来。
曾几何时,有人也在我面前布过这样的一局棋。
凉亭内,寂静无声,唯有偶尔一声落子的清脆,壶间香茗扑鼻,耳畔雨水簌簌,打湿了一池接天莲叶的芙蓉。白子刚落,我得意的瞧着他,他眉头紧锁,只观棋盘之间,这时我才发现,他浓烈的眉眼和清冽不羁的性格那般相衬,我那时候想,像这般飘逸俊朗的男子,及冠之年,也许无人能敌吧。
最后一子落下,他叹口气,摇摇头:“又是平局。”
我提壶给他倒杯茶水,抬眸却是他越发疑惑的眼神:“你真的只有七岁吗?”
我老实回答:“木头,再过几月,就八岁了。”
看他正疑惑时,我俯身向前,双手托腮,棋盘上的棋子被播洒在地,如玉落盘,清脆作响。容樢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以往平静的眸子不察的微微一跳,我心里甚是开心。他看着我,没有动,眼睛忽闪着看向别处:“颜颜,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答非所问的说:“木头,你可知,此刻我在想什么?”
他听了这话,将目光收了回来,却依旧有些不好意思:“不...不知。”
我认真的看着他,想着岁月如何静好,喃喃开口:“我想怎么才能快快长大,然后让你看看我变成窈窕淑女的样子。”
他笑了一声,嘴角微扬:“再过几年,就可以看见了。”
我听了他的话,有些怔愣,有那么不可察觉的一刻竟想着现在就长大该多好,等回过神来时,他已将棋盘重新布局,倒是一局我从未见过的棋局,他落下最后一子蓦地抬起头,我惊讶的抬首笑看他,不料额头相撞,那一瞬间,我清楚感觉到的却并非痛感,而是延伸到心口处的柔软。
他很快正襟危坐:“颜颜,你可解得开这盘棋局?”
我细细研究,只顾着在棋盘上一一落子,并未抬眼瞧木头此时此刻的神色:“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棋,解是能解开,估摸着得花好一阵儿功夫,你且耐心等等。”
好半晌,正在沉迷局中的我,忽然听到木头的声音,带着一副纠结语气:“如若....如若解不开,便不解了罢。”
我落下思忖了三个时辰的最后一子,万分欣喜的冲木头炫耀:“谁说我解不开了。喏,这不是解开了。”
木头看着棋局,脸色蓦地变成灰白色,似是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许久双唇微颤一张一合:“怎么...怎么会,怎么会解开?”
我想这定是难倒他的唯一棋局,原本想来为难我,却被我给破解了,面子上过不去,才能这般。不过,我倒没想到竟对他打击这般大,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不可置信中隐约透着慌张。我想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到了此时此刻,我终于知道他的纠结从何而来,恐惧从何而来。我没有研究过命运,然而冥冥中还是依照它按部就班的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是残忍,是戏弄,是折磨,亦或者是注定。一时之间,我有些迷惘。
我那时候问他:“这棋局,可有名字?”
他身子怔住,淡淡道:“没有。”
我低头为他续茶,水汽旖旎中,我有些失望:“这样好的棋局......真可惜。”
他抬头,看着我,不晓得是在想什么:“是,可惜了....”
那时候,我们都说了可惜,我可惜的是棋,而我不知道的是,他可惜的是命运。
时有晚风轻拂,越过湖心丛丛荷花,吹散了露珠,吹弯了枝叶,勾起了我垂在肩后的及地青丝,我瞧着他:“殿下可是忘记了,我方才说过,我不会下棋。”末了,又补了一句:“即使会下,这样的棋局,打眼一瞧便知定是复杂繁琐,步步嵌扣,我也是解不开的。”
容珏坐在船上,仰头看着月华流转的高阔天空,长久地沉默,最终只余一声叹息:“只可惜,这世上唯一能解开这局棋的人,芳魂早逝了。”说完,低着头,掩住了眼睛里的神色,却仍旧掩不住语气里浓郁的悲戚:“颜儿,我终究是迟了。”
他的一声‘颜儿’,让我有些恍惚,心中措不及防的突突一跳。我稳稳心神,看着残局,含笑问他:“这局棋,可有名字?”
他转过头来,面具下的眼睛经过月光的洗涤,露出深埋已久的伤色,许久,沙哑的吐出两个字:“瑞应。”
仅有的一丝浅笑僵硬在嘴角,我自是知道,瑞应是凤凰的别名,而我却是凤凰。
他设这局棋的时候是八岁,而我解开这局棋的时候正好八岁。
我点了点头:“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