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岁末青萍起
泰始二年正月六日的黄昏在赵华芬的记忆里与其他时日并无多少不同,依旧是清冷寒凉,暮风潇潇,肃然的风中裹挟着森然冷意而来,北方的冬日总是冷意沁人心骨,虽是极近南方的洛阳城,却也总是免不了要历经一番寒冻的波折。
华芬幼长于赵城,赵城近北,冬日比之此地更是冷之入骨,然华芬爱赵城却是更甚于此地。她犹记幼年时居于赵城的时光。父亲赵石彼时因政事繁忙而久居洛阳城,家中只母亲与迈迈祖母,她那时也不过六七岁光景,正是年幼不知愁,天真好动时。居处的宅子极大,据说是前朝皇帝特别修建赐予祖父的。祖父晚年而征战沙场,终究免不了马革裹尸,落得身亡异地,是以华芬未曾见过那传说中骁勇善战,力敌千军的伟岸祖辈。
幼年在华芬的记忆中是一片甜美而寒凉的荒瘠。母亲郭璞经年病体缠绵,卧于病榻久矣,而家中常年无男子,那样大而寂静的宅子,孤独、冷清,似是积聚了这世上所有的寂寞,然那却是华芬后半生里再也难求的渴望。她在那样的世界里独自寂寞的成长,如冬日的寒梅,幽静却满是执念,而无人观赏。
咸熙二年的冬日,或者说是泰始元年的冬日,华芬随着家人至帝都阳城。帝都的天空也并不比旧地赵城要洁净的多。大而漠然的城池里,是终日不绝的喧闹之声,晨钟暮鼓尽日不休里满是宿命的味道,华芬就在这样的,曾经想来是遥远似梦的地方居住下来。与从前那所大宅子不同之处在于父亲赵石终于不再是终年不露面,他就住在离华芬不远的一处庭院中。然这对于华芬却并无多少的不同,在那所大而寂寞的宅子里她唯一学会的便是安静而寂寞的成长,周遭的人事,于她并无太大的影响。初初至阳城的这个冬季,华芬独自居于府内一隅,安静守候着独属于她的天地,她并未觉得有太多的不适之处,只是岁转星移,她觉得寂寞。
泰始年冬末,正值妹妹画芳出生,画芳生得极是貌美,虽是小小婴孩,然眉宇间却是丽色灼灼,清灵俊秀,粉肌玉肤,端得是一副倾国倾城之貌,比起华芬的容貌自是胜过数倍,众人全部心思皆放在这刚出生的小女儿身上,反倒是并无多少人注意华芬的举止,华芬只觉自在许多,她和其他人,尤其是父亲赵石实在是生疏,若是日日相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赵石虽曾因夫人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而不郁,却也对这初生的可爱小女儿是疼宠有加,呵护非常,亲自为这小孩取名为画芳,更是计划在正月二十日为小女儿大肆举办满月酒,准备遍邀朝中众臣,文士名流聚于府中庆贺。
正月初六日黄昏时分,赵府已是为数日后的满月酒准备妥当,府门口张灯结彩,装扮一新。恰逢除夕刚过,岁时的欢喜仍在众人心中鼓噪,这满月酒的举办也就显得更为热闹非凡,府内处处繁华如炽,喜庆之气尽显,丝毫不因这初春的寒冷而使得欢乐的气氛有所减弱。
华芬却是对这热闹的景象多少有些无所适从,赵城的宅院大而冷清,但待久了便也习惯了那份寂寞。何况又忍不了屋外寒气阵阵,她便待在自己屋内看书,左右不是《列女传》之类,翻看了半天却是越觉索然无味,她只觉得烦闷得紧,侍女碧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打从清早起便不见她人影。碧儿性子一向受不得拘束,平日里便待不住,何况又是这样的热闹日子,更是肆无忌惮。华芬独自一人,不知做什么好,便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冬末的天气着实冷寒,前几日的积雪在日光的照射下化开,又经昨夜的冷寒而凝结成一层一层的冰棱子,她打屋内望去只觉像是一株一株的冰枝,在日光下泛着点点的光,明晃晃的似是夜里微弱的星子在发光,并不刺眼。
她居处的院子,唤作梅影苑,栽种了一大片的梅树,下人们私底下说这府邸原是前朝皇帝为爱女朝阳公主所建,而这梅影苑更是皇帝特别为朝阳公主亲自设计,朝阳公主喜爱梅花,皇帝因着女儿的心思便在园内遍栽梅树,据说这大片的梅树到得花开时节远远望去似是一片雪海,香气飘扬,不似人间景,而近前看去则又是另一番风韵,只见树影纷纷,花瓣飘飘,衬着冬日的雪,当真是美丽异常,宛如天上景,是以这园子便唤作梅影苑。只是可惜那位朝阳公主红颜薄命,才只十四岁便香消玉殒,这满园的景色,竟是一日也不曾得见。眼见得爱女不幸殒命,皇帝伤痛难忍,便把这园子彻底封了,连着这座府邸也是如此,直到本朝皇帝登基,将这府邸赐给骠骑将军赵石,这梅影苑才又重见天日。只是这园内的梅树却因数年无人照料,枯死的众多,存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几株也是一副即将枯萎的样子,纵然到了梅花绽放时节也只是疏疏薄薄的模样,实在是没多少生气,而仅有的数朵花苞也只是隐没其间,若不细寻决不能找到踪迹,故而翩然雪海间,不得梅影无归人这般的景色华芬终是无缘得见,她只有在心中想象那满园梅花尽开时景色该是多么的美,那层层的积雪之上又是有着怎样的梅影印染,引得见过此景的人再难忘怀。
正在遥想间,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华芬回头看时才知是母亲身边的李嬷嬷。李嬷嬷是郭璞的乳母,随郭氏来到贾家已有十数年,华芬幼时虽是随祖母身侧长大,但李嬷嬷对她亦是极为疼爱。因而对华芬而言,李嬷嬷就像是她的另一个祖母,对她呵护有加,不似祖母那么严厉,给予幼年的她最初的关爱与疼宠,华芬一向把李嬷嬷当作长辈敬重着,此时见得李嬷嬷到来,忙起身相迎。
原是母亲唤华芬前去,说是有贵客相访,嘱华芬必要好好打扮一番。华芬觉得奇怪,母亲因着身子弱,平日里绝不轻易见客,今日不仅亲自接待客人,还唤自己前去,不知这客人究竟是谁,而李嬷嬷也只是催促着她,却不和她说明这贵客的来历。
李嬷嬷见碧儿不在旁伺候,忍不住叨念了几句,才帮着华芬梳妆。待华芬收拾妥当,主仆二人便出了梅影苑,向着母亲郭璞的院落而去。李嬷嬷今日显得异常高兴,看着华芬时眉眼间满是笑意,华芬不知是为何事,莫非那贵客有什么好处吗,抬眼看向李嬷嬷,李嬷嬷仍旧不说话,只是一径笑着,华芬心内更是疑窦丛生,李嬷嬷虽是母亲身边的人,但华芬和她向来亲近,华芬深知这位嬷嬷的脾性,她并不是能藏住话的人,也绝不会特意隐瞒华芬什么,如今却这般神神秘秘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华芬暗自想着,不觉思索间时已来到母亲房内,郭氏听得门口有声响,已是让人出来候着。华芬此前已在门口隐隐听到母亲在与什么人交谈着,绛紫色的厚重帘子挑起,华芬微微朝内觑去,只见厅内丫鬟仆妇数人,均围着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美妇,想来这就是那贵人了,只见那妇人鬓发朝后挽起,素白的面容之上未着装点,然却满身的珠光闪闪烁烁,鬓边斜插的一只金簪更是上上之品,饶是华芬这等对此种物件不甚感兴趣之人亦是瞧出这簪子绝非寻常之物,其色泽纯正,做工精致,样式更是奇特,由两股黄金和合打造而成,末端龙凤相相辉映,龙凤之眸则由两枚红宝石制成,寻常富贵之家即便有财力打造这么一只簪子,为着避讳皇室,也绝不敢人前佩戴,这妇人如此装束,足以见得是富且贵,绝非等闲之辈。
才刚入内,华芬就听得母亲开口:“杨夫人,这便是小女华芬,乳名唤作华儿。华儿,你杨伯母今日特意来看你,快快来拜见。”华芬闻言,上前一步,敛裙弯腰,唤道:“杨伯母好,华儿拜见杨伯母。”
这杨家伯母见此倒也未曾拦阻,只是乘着这机会观察华芬。素闻赵家初生的小女儿绝色倾城,倒是不曾听说这大女儿容貌如何,今日这一见,却也是清新可人,虽非是貌美如花,但也非寻常脂粉可比,尤其这女孩眉宇有神,见着自己丝毫慌乱也不显现,该是明白懂事之人,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想到此,杨夫人微微一笑,点头道,“快快起来,让杨伯母好好看看你,上次见着你还是十多年前,一转眼竟都这么大了。华儿如今该是有十二岁了吧?”
“是,华儿如今刚满十二”,华芬不知这杨伯母是什么人,因此答完了话后也便不再言语。
杨夫人转头看向郭璞:“弟妹真是好福气,有个这么漂亮懂事的女儿,瞧着就乖乖巧巧,比我那几个调皮小子可是要贴心许多!”
“嫂子说笑了,我家大人经常提起杨大人的几位公子才能出众,小小年纪便极有见地,又长得俊俏,以后不知要迷煞多少人家的女儿呢!”和丈夫成亲已是十多年,却只生了两个女儿,郭璞心中一直都有些遗憾,提起杨家的几个儿子来便觉得羡慕得紧。
“弟妹你这么说是偏心他们,那几个小子,顽皮起来可是让人头疼,将来有姑娘家愿意嫁给他们就是万幸了。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想起华儿如今还没定亲吧,弟妹可有想过为华儿定一门亲事?”
“这……”,郭璞暗自沉吟,赵家和杨家一向没什么交情,杨夫人今日的殷勤来的古怪,不知她究竟有什么意图,“华儿如今还小,我想着还是留她几年再说……”
“弟妹这话可就不对了,女孩家么,早点找户好人家嫁出去才是正理儿。华儿年纪虽小,可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家早就都定了亲了,弟妹也该为着华儿的将来早作打算才是。做嫂子的今天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今日前来便是为着华儿这孩子的亲事”,杨夫人听到郭璞如此说话,打断她未竟的话便开了口,“弟妹也该知道当朝太子如今已到了娶亲的年龄,皇上有意在朝中众千金中选位德才兼备的遴选太子妃,私下里也嘱我家老爷帮着留意些。依我看么,华儿这乖巧的模样,定是能让圣上喜欢的。弟妹以为呢?”
“太子,这,太子不是……”郭璞听到杨夫人提起太子已是暗道不妙,这话也就冲口而出了,待要再说下去,又猛然住了口,太子之事,绝非她所能评驳,就算涉及到华儿她也该冷静下来,她暗暗吞下一口气道:“嫂子缪赞,只是华儿从小在故地长大,幼时我也没怎么教过她,她实在是不懂什么礼仪规范,行为举止难登大雅之堂,再说阳城里千金小姐多得是,个个都比华儿要出色得多,她如何能让圣上和太子另眼相看呢,嫂子以后可切莫说笑了。”
杨夫人听着这话微有恼意,但也只是淡淡道了声:“能不能入得了太子的眼,自是由不得我说。只是弟妹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郭璞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杨夫人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有再做计较了,便寻了个别的话头同杨夫人聊。
传言当今太子痴傻愚顽,行事鲁莽,贤明干练更是谈不上,若非是太子胞兄幼年夭折,皇帝膝下再无子嗣,太子之位是决计不会让他做的。虽是如此,当初他被立为太子之时也是引来了诸多的争议,其后居于东宫一载,便被众多臣子弹劾,若非皇帝偏爱,其母族一党力保,恐怕早就被废了。而这位愚顽太子也委实是难当大任,不仅被太子太傅数次参以“不学”之名,处理政事亦是让人不敢恭维。入主东宫之初,皇帝委派他查访一桩命案,本来这案子简单得很,原告人一方及被告者都已由底下人查明了的,主审官只要宣读判词即可。皇帝之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也是为了替自己儿子挽回些面子,可谁曾想这位太子主审案子当天却是兴致勃发,非要自己亲自审判一番,结果闹了大大的笑话。审判那天太子不顾陪审官员苦苦劝解,执意要以自己的想法行事,原告一方无罪却被流放边疆,被告本该被处以刑罚反而却是无罪释放,使得一干听审的人傻了眼,原告一方的家属更是当场便闹个不休,整个朝廷因此事而蒙羞,皇帝更是大为震怒,狠狠训斥了太子一番,并下令其禁足半月有余。
终于将杨夫人送走,郭璞挥散下人,独自一人回到房内。华儿已经不见了踪影,郭璞心中只觉一阵烦闷,因自己身子不好的缘故,华芬自幼便是随她祖母长大的,自己委实没怎么照顾过她,甚至是连李妈都比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人要尽责的多,如今女儿才只十二岁,她怎么舍得将她嫁进帝王家,尤其对方还是个痴顽不明的人呢,她好端端的闺女,清秀俊俏,又那么懂事聪明,怎么能嫁给那么一个人呢,可看杨夫人的语气来意不善,也绝不是随口说说的样子,莫非是杨大人的意思,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华儿避过此事呢?
“李妈,找个丫鬟去门口守着,等老爷回来马上禀报我。”郭璞左思右想下不定主意,只能等赵石回来一同想个法子。
“朕听闻赵大人的女儿才貌双全,德行兼备,故而想为吾儿同赵爱卿求个亲,赵卿以为如何?”散朝后,景及安单独召唤杨骏同赵石入偏殿提起太子的婚事。
“圣上圣明,赵大人的千金聪慧明颖,同太子实乃是天作之合”,杨骏看着一旁的赵石不言语,转头朝他道,“赵大人不作态可是不愿意将女儿许给太子么?”
“赵卿以为如何?可是觉得吾儿高攀了令爱吗?爱卿有话直说便是,若是不愿朕自是不会勉强。”景及安见赵石迟迟不作反应,又听杨骏如此说已是心有不悦,沉着脸道。
而一旁散朝后被皇帝留下的赵石听到皇上提出想为太子替自家女儿提亲的话已是不知该作何反应,本想出言拒绝,可接下来骏和皇帝的话让却他不得不改口:“圣上多虑了,臣自然愿意,只是小女乡野中长大,行为举止多有不合规矩,怕是不能让太子满意。”
听闻此言,景及安方转怒为喜:“既是如此,朕就当赵大人同意了。来人呐,设宴,朕多日不同二位爱卿饮酒,今日定要庆贺一番。”
郭璞这一等,直到戌时赵石依旧没有回来,她枯坐久等,心内更为烦闷,实在坐不住了,便亲自带着李妈去门口探望。心里一直记挂着女儿的事,她在府门口徘徊不休,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丈夫的声音,抬头看去,正是晚归的赵石。赵石步伐不稳,全凭身边佣仆搀着。郭璞走近丈夫身边时只闻着一股浓浓酒味,她叹口气,看来华儿的事只能等到明天了。
“夫人身子不好,快些回屋待着,莫要着凉了,将军这有我们几人伺候,夫人不用担心”,发现未免着凉而冬日里从不外出的夫人此刻居然在府门前站着,前来接赵石的管家赵伯吃了一惊,开口道。
“赵伯,不碍事,今晚我来照看老爷,扶老爷进屋吧!”丈夫生性严谨,便是平日里在家中饮酒也绝不会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今日从朝中回来竟如此,究竟是为的何事呢。
赵伯待要再劝劝夫人,郭璞已经朝着屋内走去,赵伯只好领着几个佣仆将赵石搀进屋中,安置妥当后另嘱咐了几名丫鬟随时在屋外候着,赵伯方安心离去。
看着丈夫这样子,郭璞内心感慨颇多。这些年赵石一直在外作战,夫妻间总是聚少离多,郭璞对丈夫不是没有些怨恨的,只是他们少年夫妻,情意比之平常夫妻间要深厚得多,那些年里的怨恨是有,但心中更多的却是对他的牵挂担忧。好不容易盼到二人团聚,她心中自是不胜欢喜,如今看着他醉酒心烦的模样,她也不好受,只想着能为他分担些。
郭璞拿着一方打湿的毛巾正准备为丈夫擦脸,忽然听见他喃喃说着什么,凑近听时却又没有声音了,待她再有动作时却又听得声音响起,郭璞索性趴在他嘴边仔细听他究竟说些什么。
“华儿,爹爹对不住你,如今只好把你嫁了!……”赵石还在说着些什么,郭璞却是再也听不进去,看来,杨夫人白天里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听着丈夫这意思,确实是要把华儿嫁给那痴痴呆呆的太子吗,不,不可能的,虽说丈夫和华儿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可那终究是他的亲生女儿啊,他怎么会忍心将她推入火坑呢,郭璞心里如此想着,却又隐隐不安,但看丈夫这样子一时半会也无法醒来,她再怎么担忧也只有等到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