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青铜环凤香炉散发着宣和贵妃王氏金香的浓郁香气。细细闻就会发现，少了麝香一味。皇后未曾生育，正值壮年，麝香用多了会损人躯体，香料中自然是不含麝香的。

皇后翻看着尚宫局给这次选上的秀女安排的宫殿住所。各个秀女的位分，早在采选结束的第二天就全部定好，由内监分别到各家选上的秀女家中宣读，并送去教习姑姑教导一个月的宫中礼仪，以及一些宫廷侍卫封闭闺阁。

这次定的位分中最高的，是杜大将军家的女儿杜凤君和尚书令的嫡妹姬灵裳，都封了美人。历代选秀最高也只能封为从五品，不能达到从六品，因而，这两人都算很大的荣宠了。皇后心里清楚，位份高低，看的是秀女的家世，这两人的家世均很好，因此封了个平级。

这次采选共选入了秀女十五名，位份最高的便是刚才所说的杜美人和姬美人，略低一些的是姜大人家的女儿姜挽辞，封了正六品才人，接下来的十二位便都是从六品及以下了。其中，封为正九品更衣的一个都没有，只因为正九品是最低的品级，按照祖制，采选入宫的秀女最低也只能封为从八品，是专用来封帝王临幸的宫女，微服私访带回来的民间女子以及因过降位的妃嫔的。

尚宫局给这次入选的秀女封的宫殿，除了居于昭纯宫绮春阁的姬美人，昭纯宫玉清阁的姜才人和昭纯宫静怡轩的顾选侍外，大多居于离乾承宫远一些的一些小宫小殿。皇后看着看着，忽然微微皱眉，向一旁尚宫局来送新秀住所名单的宫女问道：“杜美人住在永春宫的流光阁？”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穆姑姑安排的。”那宫女道。宫女口中的穆姑姑名穆漪澜，是惠荣夫人那边的人。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原来如此。将名册还给那个宫女，道：“本宫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吧。”那宫女应了一声，行了礼便退了下去。

“都禁足了还不安生。明知道皇上喜欢杜美人还安排个那么偏僻的小地方。”一旁的宫女竺槿愤愤道。皇后不动声色地横了她一眼。她自然知道，竺槿说的是谁。

“她虽在禁足中，却也算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她一定看到了，杜美人有她曾经的影子，更要命的是，家世比她好容貌也比她要美，在家上她现在在禁足也不能对人家做什么，只能先把杜美人安排到这样一个住处，也算是给她一个下马威。她怎么会容许宫中再出一个窦悫毓？”

惠荣夫人虽然禁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宫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她在公众的威严地位就消失了。所有人都知道，这进组对于惠荣夫人来说，跟本就不算什么，只要她想，没有多长时间，她就可以恢复之前的地位。

更何况，这杜美人和惠荣夫人，实在是有些像。不是容貌，不是家世，而是一种更为敏锐的感觉。

“奴婢愚钝，请皇后娘娘恕罪。”竺槿一听，想想自己刚才实在是莽撞了些，不由得面浮愧色，行礼道。皇后浅浅一笑，伸手扶她起来：“无妨，今后谨言慎行便是。”竺槿心中一暖，“谢皇后娘娘。”

有小宫女进来要添香。皇后皱了皱眉，斥道：“这样浓的香味，闻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撤出去，换了时新瓜果来。”那小宫女已经习惯了皇后的习性，一声不响地便把香炉撤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新鲜的香气醇香浓郁的水果进来。

“娘娘何必与这香这么较劲，仔细伤了凤体。”竺槿捧了茶过来，盈盈笑道。在这凤仪宫中，她是跟着皇后的时间最长的宫女。当年，皇后不过才十三岁，嫁给当时还连太子都不是的皇上为妃。皇后和皇上，连带着整个舒家都清楚，她这一嫁，不过是为了巩固皇上在朝中的地位，为他今后争夺太子之位做准备。她很清楚，却还是不得不嫁。之所以选择她，只是因为，她的祖父是三朝元老，父亲身居要职，母亲在整个淮国也享有贤德美貌的盛名。十三岁的她，还什么都不懂的她，就这样身披凤冠霞帔，大妆浓艳，一顶大轿抬到帝王家。

“皇后娘娘。”竺槿在一旁轻声唤道。看到皇后转过头来，墨色的眸子中有隐隐的胆怯不安的意味。“皇后娘娘……无论容貌还是才华，都不逊于惠荣夫人，为何要一直忍气吞声居于凤仪宫中，连六宫大权也拱手相让？”

皇后看了竺槿一眼，眼神中隐隐有一丝冰冷与失望。竺槿不由得低了头不敢再看皇后的眼睛。在她的心中，皇后，一向是温和宁静，善良无争的。即使她是淮国母仪天下的最尊贵的女人，在面对凤仪宫的下人时也几乎没有一点架子，眼神，从来都是温和如水的。

“你跟了本宫那么多年。本宫一直以为，你的心里明白。”

皇后轻启朱唇，出乎意料的，语气中有一些悲伤与失望。刚才的眼神仿佛只是一瞬，很快就被秋水般的潋滟所掩盖，消逝无存，让竺槿不由得怀疑这是她的幻觉。但是，这恰恰是真实存在的。

“皇上对本宫，本宫对皇上。”皇后殷红的唇角的笑容有几分凄凉，“本身就是一点情谊都没有的。”

“若本宫并不是皇后，而是一个宠妃，想惠荣夫人，像妗妃，甚至像殷修仪那样的一个妃子，或许，本宫也会得到皇上的几分宠爱。但是，本宫恰恰是皇后。”皇后的眼神空灵而没有焦距，定格在了遥远的回忆中，连声音也有几分喃喃的意味。“若本宫是皇上亲手立的，那皇上对本宫可能还有那么一些情分。”低下头，嘴角的笑容是嘲讽的意味，“可是，本宫，偏偏是由太后做主的，因为舒家而嫁给皇上的皇后。”

别的女子的十余岁，大概是在欢乐与幸福中度过的。而自己，自从十三岁之后，就鲜少有真心的笑容。这么些年了，他冷了她那么多年，她也冷了他那么多年，连夺这后宫大权都不肯。父母族人对于她的希冀不过是光耀门楣，如今她母仪天下，自然不必说。太后本来待她也不好不差，她隐居凤仪宫那么多年，更是连管都鲜少。只是偶尔，偶尔惠荣夫人让太后太不高兴的时候，才会想起她这个皇后来，谴责几句。

懒懒抬起纤白柔荑，回忆往事无疑让人疲惫。揉着鬓角，感觉好了些。别人只看到自己凤冠霞帔母仪天下有多么风光，却从未想到，这风光背后，是怎样的痛苦与无奈。

即使自己隐居凤仪宫，几乎从不管六宫事宜。

竺槿默默。半晌，垂眸行礼，“奴婢有罪。”皇后的笑容中有些疲惫之意，“你没有罪。起来吧。不过是本宫忽然想起了往事而已。”顿了顿，疲倦道：“本宫乏了，扶本宫去休息吧。”

殷修仪抱着孩子，斜倚在榻上。绾了家常的松散发髻，只用几支素银簪子固定发髻，半披着青丝，一袭玉兰色纱缎宫装，不过是普通的常服。或许是因为刚做了母亲的缘故，殷修仪的身子圆润丰腴，肌肤凝滑若脂。整个人少了几分清冷与盈弱，多了几分母亲的温和慈爱的气息。几乎不施粉黛，除了腕上的一个翡翠镯子与发上固定发髻的银簪外，别无装饰，恍若一颗温和莹润的珍珠。

素秋在一旁立着，随时等待着殷修仪吩咐。她从未见过殷修仪这样的表情，不同于面对太后的恭敬谦顺，也不同于面对皇上的温柔婉约至极，而是一种洋溢着母性光辉的，慈爱的表情。让人着迷。

纤月端了新鲜温热的牛乳酪进来。素秋接过了牛乳酪，纤月退了出去之后，呈给了殷修仪。殷修仪换了一个抱孩子的方式，尽量不让小公主感到不舒服，接过牛乳酪，喝了几口。笑道：“纤月做的牛乳酪很不错，比以前殷府中的好喝多了。”

素秋浅笑。她的笑容，从来都是这样浅而文雅的。“纤月的手艺一向好，做的东西，样样都是精巧可人的。”殷修仪又小小喝了一口，“就你会说话。”素秋笑笑，正好乳母来了，结果小公主抱出去了。

殷修仪抱孩子的姿势，显得生疏而又小心翼翼，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来是第一次生育的。不过，虽然如此，殷修仪却是努力地和乳母学，学了几日，倒还有了些样子。殷修仪对于这个孩子喜爱到了极点，平日里没事就一直抱着逗着玩，还关心得很，真正的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小主，皇上来了。”

门外进来个小内监，打了个千儿道。殷修仪一听，脸上顿显欣喜之色，整了整衣饰，向一旁的素秋问道：“素秋，本宫的装束还好吧？”素秋恭敬道：“小主天生丽质，自然是怎么都好看。”殷修仪又对镜看了一会儿，看看一切都还好，便匆匆迎了出去。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殷修仪行礼道，白皙的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皇上连忙伸出手扶她起来，英俊的面容上是温和的笑容，“修仪免礼。是朕想来看看修仪，所以没让下人提前通知。”殷修仪站起身来，脸上红晕更甚，连忙道：“皇上请。”

两人携手进了同心殿，后面的人纷纷艳羡不已，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各自回去干各自的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评论的资格。纤月听闻皇上来了，并不惊异，殷修仪生下了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皇上几乎每日都要来一趟。只是今日没有提前通知，着实有些急促。

沏了茶端上去，皇上正与殷修仪在同心殿里闲话家常。因为殷修仪还没有坐完月子，因而被扶上了榻躺着，而皇上就坐于榻边，一片和谐景象。

纤月不便在同心殿中多做停留，放了茶便退了出去。皇上不过是抬头扫了她一眼，就继续与殷修仪闲话。纤月端着盘子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一出门，便看到素秋立在门口，显然是专门等她的样子。

门口站满了黄门内侍，素秋与纤月站在同心殿门口说话，也不太像话。因此两人到了小花园。素秋对纤月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素秋姑姑言重了。”

纤月垂眸，淡淡道。

“上次你被小主那样一说，我还以为以小主的性子，你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宫女，便从此打发了。谁想你也是有些能耐，竟又爬了上来，果然当初我没有看错你。”

听着素秋的话，纤月微微默然。素秋说得不错，在关雎宫中，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要品级没品级要资历没资历，唯一的优势就是做得一手好菜。那一次，素秋的确也帮了她不少，不然，她也没有那么快可以再博得殷修仪的信任。

这样想着，依然是低垂的眼帘，淡淡的神色，淡淡的语气，只不过微微福了福身。

“素秋姑娘抬举纤月了。若非素秋姑娘帮忙，单纤月一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素秋微微点了点头，对于她的回答表示满意。“你知道就好。”

“纤月不敢不知道。”

“说到底，我们都是小主身边的人，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小主的。如今仓库几乎是你接管了，你也要好生打理，切莫让小主忧心，也千万不要给小主惹麻烦。”

听了素秋的话，纤月不由得心生不解。听她的意思，似是今后仓库就由纤月打理了。可是，素秋那样的性子，纤月不敢说可以全部猜出，至少也可以猜出个一二分，仓库那么一个重要的职位，她怎么会轻易让给纤月？不由得纠结，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想了想，试探道。

“纤月自知愚钝，这仓库一职，等小主坐完了月子，纤月必定拱手送还。”

素秋听了，不由得抬袖掩唇“吃吃”一笑，笑得纤月更加疑惑了。“刚才还夸完你聪明，怎么这会子又这般愚钝？这仓库你好好管着便是，我自有我的打算。”

纤月本来就不明白，现在素秋这样一说，非但没有明了，反而更加疑惑了。却还是转化为了口中的一声“是”，随后便目送着素秋的背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