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宫正殿宽敞平静，太后端然坐于宝座之上。

纤月虽然无数次听过太后的名字，也无数次从贞贵嫔或是关雎宫的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太后，却是第一次见到太后的真人。

虽然低着头看不大清楚，但纤月还是领悟了先帝盛宠当今太后的原因。太后虽已过了桃李芬芳的年纪，但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具是成熟魅力。比起那些年轻女子，太后反而多了一份成熟与稳重，以及经历万事的淡然。

太后的皮肤因长期呆在宫中细心保养而白皙且少皱褶，五官并不似中原女子的纤细秀美。峨眉淡扫尾轻扬，目若寒星，许是因为年纪，目光稳若深潭，隐着利刃般的锐利锋芒。一袭铁锈红万字福寿绵延宫装，雍容华贵，沉稳大气。虽因长期隐居深宫礼佛，却还看得出来，在年轻时定是个妖娆妩媚的美人。并且，还是一个不同于后宫之中的任何女子，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的，如罂粟一般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尊贵英明如先帝，也可以包容她的几乎一切错误和小性子。

“你就是那个关雎宫的宫女？”太后轻轻抚着腕上的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淡淡问道。

“奴婢关雎宫宫女纤月拜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福寿绵延。”

纤月不动声色行叩头大礼。太后淡淡一笑。这淡淡一笑，不过是唇角随意挑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罢了。

“免礼。”见纤月直起身来，太后扫了纤月一眼，道：“哀家本想趁这中午眠一眠。你倒好，把哀家这颐和宫的门敲得震天响。是有何事？”

纤月心中有些疑惑。按理来说，那位传自己进来的颐和宫的掌事姑姑，或是其他什么人，应当已经和太后说了，否则太后不会让自己进来。但还是依着礼数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贵嫔娘娘方才晕倒，太医已经过去了。因贵嫔娘娘腹怀天家子嗣，事关皇嗣，奴婢等也不能隐瞒，便来求太后娘娘做主。”

“哦？”太后的语气有些上挑，“好端端的，怎的会突然晕倒？”

“禀太后娘娘。贵嫔娘娘正是孕中，平日里身子就还不大好。现在有孕，更是害喜害得厉害，食寝不得安，皇上来时方才好些，”说着，偷偷看了看太后的神色，见没什么变化，便继续说道：“今日皇上本答应来关雎宫用午膳，然而陶然居那边却又请了过去。丝毫没有考虑贵嫔娘娘。”

太后沉默。颐和宫中一片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过了一会儿，太后方才开口，有些薄责又带些心疼的语气：

“贞儿好是好，温柔细腻，人也端庄，可就是心思太过于敏感。现在孕中多思，怎么会没事？不过淮王也是，明知贞儿有孕，还这样纵着那个狐媚子。”

纤月悄悄隐去了唇角一丝无声的微笑。太后知道陶然居里住的是谁，那就说明太后对后宫之事虽然表面不管但也不是没有了解。且听太后的语气，似乎不太喜欢冯选侍。暗笑，太后有这个心就好办了，只是要委屈纤素。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纤素有一丝惭愧，但终究比不上贞贵嫔的孩子与关雎宫的荣耀。

狐媚子。这个词语向来要命，特别是在太后的口中。任何一朝太后都不会容忍皇上的后宫中有这样的一个存在，即使她在未成为太后前也好不到哪里去。

“淮王知道了吗？”

“王暂未知晓。只是，若是如此下去，以贵嫔娘娘的心性，皇嗣……所以奴婢斗胆来请太后娘娘做主！”

说着，又是叩头。额头再次接触冰冷的地面，且用力还不小，有一丝疼痛。但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自己的真诚与衷心，以及忠心护主的急切。

太后点点头，“你倒是心疼你家主子。”说罢，向身旁的季姑姑道：“云澜，随哀家去关雎宫看看贞儿吧。”季姑姑自然知道太后的意思，行礼道：“是。”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太后转过头来，对纤月温和笑道：“便由你，去陶然居把淮王请来吧。事关皇嗣，淮王一定会来。”

“是。”

纤月心中暗喜，却只是化为了唇角稍纵即逝的笑容。比自己想象的要顺利。现在，该去陶然居了。

陶然居离关雎宫很远，平日里除非刻意，两宫的人一般是遇不在一起的。冯选侍身份尴尬特殊，因此陶然居所在的吟秋宫在得偏僻，却是景色很好。尤其是秋天来了的时候，枫叶如火，算是宫中一大胜景。

皇上自然没有这些心思，都是皇后安排的。纤月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谢皇后的细心。

走在去吟秋宫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纤月的心中，逐渐浮起愧疚，胆怯，还有一丝隐隐的期望。

方才她那样与太后说，再加上太后先前对冯选侍的不满，想来这次要说冯选侍没事的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样去了，就这样请走皇上，纤素会不会怨恨自己？毕竟她曾是自己的朋友，且若是镇南王发话，尽管有太后和贞贵嫔的庇护，自己也未必能平平安安。她相信，太后是不会为了一个普通的奴婢费太多心力的。

心中的那一丝期望也不是无缘无故。自从除夕夜宴以来，纤月就没有见过冯选侍，更是没有来过陶然居。她有些好奇，纤素现在怎么样了？她现在，住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就这样，在内心的纠结中，纤月的脚步离陶然居越来越近。

吟秋宫四面全是枫树。直到走到吟秋宫门前，纤月才看清了这座偏僻的宫室。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上面有“吟秋宫”三个烫金大字。走入门去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正殿陶然居已住进了冯选侍，西配殿咏月阁和东配殿幻蝶轩还未住人。其余的，便是小厨房和宫婢内监住的房子。小院中种了几棵枫树。

吟秋宫的规模并不比得上关雎宫，甚至可以说无法可比。看得出来，吟秋宫就是专门设计建造给低位妃嫔住的。不过是座小小的偏僻宫苑，连正殿陶然居也比不上关雎宫的一个配殿。

皇上与冯选侍应当在陶然居中。正要进去，便有一名宫女出来拦住：“你是何人？来吟秋宫做什么？”

纤月淡淡扫了一眼。那小宫女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生得钟灵毓秀。年纪虽小，架子却不小，仅刚才那句话，便是十足的不把纤月放在眼里。

纤月不由得对她没了几分好感，淡淡道：“关雎宫宫女纤月，奉太后之命，前来请皇上。”纤月语气中可以加重了“奉太后之命”，只见那小宫女脸色一白，却还是撑着架子问道：“到底有何事？”

纤月冷笑一声，斜斜瞥了那小宫女一眼，直让那小宫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太后之命，是你一个奴婢可以过问的吗？！”

小宫女显然被纤月吓到了，一时间被噎住了。纤月正要走进去，小宫女终于反应过来，忽然道：“万一你是假的怎么办？”

纤月心中不由得冷笑连连，果然是个小孩子。连头也不回，只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愣了一愣，却还是梗着脖子回答道：“我叫敏春！”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纤月也不再和她浪费时间，不顾她在身后的阻拦，直接迈进了陶然居。

看刚才那个小宫女，不过那么小的年纪，却是独自守在陶然居外，可见冯选侍对她还是有几分信任。纤月的心中不由得想起了什么，又想起刚才除了那个叫做敏春的小宫女其余一个宫女都没看到，顿时明了。

冯选侍正躺在床上，颇有些病色，然而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她那苍白的脸色，无非是刻意化妆的结果。她身体丰腴，才几月不见就有了些和妗妃一样的珠圆玉润之态。想起贞贵嫔因为她的的苍白瘦弱与痛苦，纤月刚开始的那些愧疚荡然无存。

看到皇上，纤月连忙跑过去跪下一个接一个地叩头。淮王显然被惊了一惊，皱眉问道：“怎么了？”

纤月抬起头来，欲语泪先流：“皇上，奴婢是关雎宫宫女纤月，贵嫔娘娘她，她晕倒了！事关皇嗣，太后娘娘命奴婢请皇上过去。”

听到“皇嗣”与“太后”二词，皇上也顾不得正躺在榻上满脸病色的冯选侍，站起身来，冠玉般的面孔是担忧与微怒，“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纤月一听，连忙连连叩头。用力极大，连额头都有了丝丝血印。“奴婢有罪！只是请皇上先去看看娘娘吧。太后娘娘已经过去了。”

皇上一听，也不说什么，起身便往门外走去。冯选侍从榻上坐起身来，抬起手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看着纤月。

“你为什么要这样？”轻启樱唇，冯选侍的声音极冷。纤月只是行礼：“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冯选侍愣了愣，旋即冷笑：“奉命行事？好，很好的理由。”纤月微微皱眉，终究还是道：“我是关雎宫的人，我的主子是贞贵嫔，而不是镇南王。我没有理由帮你。”说罢，只是留给冯选侍一个北平，便尾随皇上而去。

冯选侍躺在榻上，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没有想到，纤月会这样想。看来，这一颗棋子，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掌控。

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向门外唤道：“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