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时日，漫长而潮湿。皇上对冯更衣不冷也不热，只是偶尔才去那么一两次。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一两次，都是在皇上去过惠荣夫人的未央宫后。关于陶然居与未央宫之间来往愈发亲厚的传言，也越传越盛。

幸好，冯更衣的新入妃嫔并没有影响到贞婕妤好不容易盼来的宠爱。同时，贞婕妤也不忘时时去给太后请安，认真侍奉太后。显然，贞婕妤明白，现在这宫中自己并没有子嗣，可以用来固宠依靠的，除了娘家，就只有太后。娘家虽好，有时却远水解不了近渴。总的说来，还是太后可靠。

除了冯更衣新晋封的那一天以外，贞婕妤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常。唯一有些与纤月先前感觉不一样的是，过了一久后，贞婕妤开始禁忌不吃辛辣的食物，每天的菜式食材都由韩姑姑亲自挑了送来。也不再喝茶，只是向尚宫局要新鲜的牛乳，每天为贞婕妤热牛乳。纤月细心还发现，贞婕妤的衣着样式比起先前显得要宽松了些，身子也渐渐有些圆润了起来。纤月虽然奇怪，却也并没有在意。而且，太医来关雎宫里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其余的，便都是与往常一样。皇上来的时候，也是温柔的笑颜相待，丝毫没有任何不快。只是，渐渐的不让皇上在关雎宫留宿，不侍寝。刚开始的时候，皇上还有些隐隐的担忧，但后来，发现贞婕妤没什么反应，那一丝丝的担忧自然也就消失殆尽了。

纤月又恢复了在贞婕妤身边的地位。只是，贞婕妤很少让她近侍身旁，纤月倒也并未在意，因为以前便是如此。不过，这在关雎宫的其他宫人中显得尤为不可思议，就连素秋，也不由得与她更为亲厚了些。纤月倒也没有意见。纤素一走，这关雎宫中的日子，就显得愈发无聊，多一个人说说话也好。

除夕很快就到了。各宫都忙了起来，关雎宫也不例外。韩姑姑忙着准备各色年货礼品，贞婕妤出去请安的次数也愈加频繁，素芝整天跟着贞婕妤，很少有闲暇时间，就连素秋都格外忙，忙着钦点仓库，忙着收各宫送的礼品，忙着料理关雎宫送的礼品，忙着准备贞婕妤除夕那夜的阖宫盛宴。

相比之下，纤月就显得闲暇。纤月一向闲不惯，看着素秋整天忙得手忙脚乱，便自愿去协助素秋。纤月生性聪慧，做事仔细，沉稳果断，处事得体。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生疏，没有经验不习惯，但很快，便适应了下了，处事得体比起素秋有过之而无不及。素秋也发现了纤月的才能，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事事过问，有些事情渐渐放心交给纤月去做。而纤月，也的确做得很好。就连韩姑姑和贞婕妤知道了，也对纤月大为赞赏。

一切都那样和谐的发展下去。然而，纤月却知道，除夕夜宴那天，对于贞婕妤，有一个巨大的问题。

冯更衣。

平常，因为身份尴尬，贞婕妤与冯更衣都不约而同地有了默契，对于对方能避就避，尽量不见面。就连纤月，作为关雎宫宫女，在素秋晋封为冯更衣后，也一次都没有再见过她。然而，这次的除夕夜宴，却是所有妃嫔都要参加，贞婕妤与冯更衣，无法避免，会打一个照面。

想起那天贞婕妤失控的情景，纤月不由得后怕。不过幸好，值得庆幸的是，冯更衣现在看起来是惠荣夫人那边，而惠荣夫人碍于冯更衣，在除夕夜宴上自然也不会多提冯更衣与贞婕妤的事让两人难堪。皇后素性从容淡泊不喜管事，想必也不会多说。倒是妗妃，虽然她是惠荣夫人一党，然而也无法保证，她是否会没有注意分寸，从而让贞婕妤和冯更衣难堪。毕竟，听说，这妗妃虽然是惠荣夫人的表妹，聪慧却远远不及惠荣夫人。万一她也正好看冯更衣不顺眼，又或者是一时调侃没有分寸，那定是要伤到贞婕妤了。她那样脆弱的心思，纤月不由得为她担心。

同时，纤月也感觉到了太后待贞婕妤的用心。颐和宫那边送来的礼，虽然不是最好的，也不如未央宫送来的华贵，却是十分用心。其中，太后赏下的那串佛珠极其难得。那佛珠是为木刻，粒粒一般大小，圆润饱满，一看就是精心挑选。太后信佛，颐和宫中自然也多这些东西。且具贞婕妤说，这佛珠是太后平日里所喜，一般戴在手上不离手的，倒是格外难得。

太后待贞婕妤的用心，倒是打消了贞婕妤刚入宫受到太后厚待时纤月心中的疑惑与隐忧。终究是自己多想了。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带着些嘲讽又有些宽心的笑容。或许，太后只是老了。人老了，有许多事，自然也就想开了，不会那样激烈地去争去抢去谋划。现在看起来，太后是当真喜欢贞婕妤。虽然贞婕妤去给太后请安从来不带上自己，但是也可以想见，太后待贞婕妤的态度，应是很好的吧。

除夕夜宴很快就到了。贞婕妤打扮得格外隆重。妃色织金飞鸟染花长裙，乌发如漆仔细绾成高椎髻，三千青丝丝丝不乱。一支纯金景福长绵簪格外高贵华丽，配着金累丝镇宝蝶赶花簪、玉叶金蝉簪、灵芝竹节纹玉簪、以及嵌宝石珠花簪，华贵逼人。再加上大妆隆重，显得贞婕妤比起以往的纤细盈盈，多了一分端庄大气。额上的红珊瑚花钿，衬得贞婕妤面色红润，嫣若桃花。

贞婕妤提前便打听好了各宫所用衣着服饰的颜色样式，避免宴上相撞尴尬。皇后身为中宫着正红，惠荣夫人是稍浅一些的品红，妗妃则是娇艳妩媚的石榴红。冯更衣并不必担心，她位分低，虽可以参加除夕的阖宫家宴，却是不得穿红色的。太后平日里不喜着鲜艳服饰，许也是身为太后的缘故，这次因宴会隆重，才着了绛紫。

韩姑姑与林公公是肯定要跟着贞婕妤去的，其余的，贞婕妤便带了素秋和素芝。冯更衣走后，尚宫局那边指了个十三岁的小宫女过来。那小宫女十岁入宫，倒也在宫中呆了三年，只是性格胆小懦弱，像是叫清芙的。

这样盛大的宫宴，纤月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她只能呆在关雎宫里，和其他宫女内监一起，守着关雎宫。

宴会在隆元殿中举行。素秋素芝低着头，跟着贞婕妤走进隆元殿，不由得感叹其华贵。金雕龙凤大柱，镶白玉牡丹地砖，白玉桌，金玉碗筷，无不体现天家尊贵华丽。太后与天子所坐是纯金桌椅，皇后次之，为银镶金，其余的，便是白玉。其实本还有些是木制，只是因妃嫔数少，有多是高位，所以都撤下了，只留了一套给冯更衣坐。

行了大礼后，便依次坐下。皇上、太后、皇后、惠荣夫人、妗妃、贞婕妤，依次而下。冯更衣的位分最低，与其他妃嫔的位份差距又大，被安排到了离皇上最远的木雕花桌椅。

也许是当了小主的缘故，冯更衣的身形比起先前做奴婢时丰腴了些。比起以前，少了些空谷幽兰的纤细幽美。一袭碧蓝色宫缎锦裙，轻画柳眉浅描妆。头发梳的是在宫中最寻常不过的反绾髻，仅以几支银簪和素淡珠花为饰，比起其余几位妃嫔来素净了不少，许是因为位分低的缘故。神色淡淡，独自啜饮。

太后、皇上与皇后一番陈词过后，就是歌舞表演。年轻美丽的舞姬姿态妖娆，极尽妍丽，无不希望着能被皇上看上，一朝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然而，皇上只是淡淡坐于位上，英俊的容颜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身为帝王的冷漠与威严。

妗妃端着酒杯巧笑嫣然。“说起来，今年像是要选秀了呢。”妗妃本是妍丽的女子，杏眼桃腮，生得妖艳妩媚。连声音中，仿佛都带着妖媚的味道。太后微微皱眉，看得出来，她不喜欢妗妃这样的女子。

皇后只是淡淡一笑，“是呢。算起来，的确三年了。”

“这一选秀，可就得辛苦皇后娘娘了呢。”

一旁的惠荣夫人笑道。惠荣夫人的声音并不似妗妃有一种刻意的娇媚，里面的慵懒浑然天成，不动声色地透出丝丝妩媚。皇后依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有什么辛苦的。本宫比起妹妹实在是悠闲许多，妹妹这一说，倒是让本宫有些不好意思了。”惠荣夫人并未在意，只是抿了口酒，便转头与妗妃交谈。

皇后所言不无道理。众所周知，皇后虽贵为中宫，母仪天下，然而，后宫大权却是在惠荣夫人处。皇后不过是有个虚名而已。

“话说回来。婕妤进宫也不是一两日了，如今到了年关又要选新人，皇帝也该晋晋婕妤的位分。若是今后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可就糟了。”

太后端着瓷盏，淡淡道。太后并不喝酒，所品乃是南诏进贡的上好普洱。南诏盛产茶叶，尤其是普洱茶，纯澈清香。太后喜品茶，因此南诏进贡的上等普洱多是被孝敬给了太后。关雎宫里的普洱，也是颐和宫所赏。

妗妃听闻有了新人忘了旧人，脸色一变，只是碍于太后皇上都在不好发作，暗暗捻了粒葡萄放入口中。惠荣夫人依旧含着慵懒的笑容，端了酒杯静静晃着并不说话。

皇上高坐于宝座上，笑道，“今后的时日还长，再者婕妤并未有孕。朕自有分寸，母后不必担心。”

太后的神色依然淡淡，是饱经风霜的淡泊从容与不怒自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淡定之中似乎有一丝喜色。“皇帝这话可就错了。婕妤已经有了身孕。”

此言一出，满座惊愕。就连皇后，也不由得向贞婕妤投来惊讶的目光。贞婕妤居然有了身孕？皇上听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高兴地问：“婕妤，是真的吗？”

贞婕妤捧着一杯热牛乳，白皙的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羞涩的神情使她看起来有些可爱。她缓缓点点头。“太医说，已经三个月了。”

皇上喜不自胜，径直从宝座上走下来，执了贞婕妤的手连连笑道：“好！好！传令下去，即刻晋婕妤为贵嫔！”贞婕妤不料皇上反应如此激烈，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直视皇上，只是嘴角有着欣喜而娇羞的笑容。妗妃惊愕之后，愤愤咬唇，低低啐了一声“狐媚。”惠荣夫人横她一眼，转而向贞贵嫔笑道。

“妹妹瞒得这样好，也不让姐姐们先知道，让姐姐们同妹妹一起高兴。”

贞贵嫔并未说话，倒是皇后浅浅微笑，向惠荣夫人道：“贞妹妹今日不是说了吗。这又是新年，贞妹妹又有孕，喜上加喜，倒是贞妹妹有心了呢。”不知是因为饮了些许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皇后的面颊带着淡淡的红晕。

贞贵嫔笑容依旧娇羞，“皇后娘娘说笑了。”

皇上站在贞贵嫔面前，一身明黄。帝王之气衬得他气势如虹。果然是这世间极英俊的男子，面若冠玉，却又并不似白面书生那般。其帝王威严无法用言语形容。

“贵嫔有孕，你们更要小心照顾着。若是有什么事，朕拿你们试问。”皇上眼神微眯，看着贞贵嫔身后的韩姑姑、林公公以及素秋素芝等人，道。低头福身，“是。”

“皇上这是高兴坏了，也不忌讳着。贞妹妹好好的胎，怎会出什么事呢？”惠荣夫人抬袖掩唇，纤白的手指隐在宽大的衣袖中，笑容妩媚。

皇上似是恍然大悟一般，“朕真是高兴糊涂了，多谢爱妃提醒。”

惠荣夫人忙起身，行礼笑道：“臣妾不敢。”

皇后只是保持着作为皇后应有的端庄笑容，坐于一旁淡淡看着。这样的场景，她怕是见过许多遍了吧？也是皇后端庄大度，明明自己才是皇上正妻，在妾室面前，却仿佛第三人一样。她应该也习惯了吧。

“如今贞妹妹怀孕了，臣妾便趁这个机会向皇上讨个赏。皇上不会怪臣妾贪心吧？”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惠荣夫人笑道。

皇上回到自己的宝座之上，正是高兴之中，自然笑道：“你说便可。”

惠荣夫人媚眼如丝，望了一眼贞贵嫔。贞贵嫔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只听惠荣夫人道：“臣妾想着，冯更衣也曾经是关雎宫的人。如今贞妹妹怀孕，乃是天大的喜事，何不让冯更衣也沾沾这喜气？”

贞贵嫔的脸色一变，浓丽的妆容也遮不住她苍白的脸色。本以为惠荣夫人会顾及着冯更衣，不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没想到……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呵，自己怎么忘了，冯更衣是惠荣夫人那边的人，她若是晋封，惠荣夫人自然得利。

冯更衣听了，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恢复常态。皇上的声音在隆元殿中回响：“好。那便晋冯更衣为采女，也算是朕对她的嘉奖。”

随后，便是冯更衣，不，现在应该叫冯采女的谢恩声，以及妗妃娇媚的声音：“皇上赏了冯采女而不赏臣妾们，可见皇上也真是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