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命奈何
说罢,姜暮夜上了方才的马车,骏马长嘶一声,疾驰而去。穆宜张了张嘴,朝着马车的方向伸出手去,抓了抓,随后双腿一软坐到地上。青泥润湿了衣衫,有些凉。她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恨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而今她恨的不是别人,亦不是姜暮夜,是自己。
大抵是在宫中看惯了所有人对自己的冷淡,而却受胞兄穆华,太子世离与颜觞的垂怜,变得自我满足了罢?这世间若只有挚爱,而无所谓恨,八成也是没有关系的罢?不论是绾容的离亡,酿成的错误,皆非自己所想,自然不是自己的错?姜暮夜曾说过对自己有私心,私心想要把自己纳为皇后,可这私心是什么,爱否?恨否?对自己怀揣不论任何私心的人,都皆可相信?
自以为是罢了。
穆宜拿开满是青泥的手,冷笑置之。“害人害己,这一切由我而起,却不能因我了结。颜觞,你我情分也尽了。若我要寻你,也终不能是为了救你。”
姜暮夜说得很对,你是我杀的,他把你从我这个杀人凶手里救走了,我不能管。可颜觞死而复生之事蹊跷,姜暮夜却又知其下落,难免他心中有隐情。然羌白两国现下僵持不下,姜暮夜又扣押了世离,却把自己遗落在这荒山野岭之外,识路不得,信不能报,只得一户人家,家中唯有一少妇……
且慢,此等景象虽犹如世外桃源,却也应如世外桃源般不谙世事,又是如何令姜暮夜知晓的?少妇既将病重的颜觞救回此地,可见龙脊山离此处颇近,那少妇羸弱如此,八成是柴都背不动……她救颜觞,若真是一见如故,医者仁心,加上思慕之情,这倒也说的通。可颜觞曾在龙脊山扎营,难免四处知路,更别说不知这一大片花海了。以他儒雅之性,怕是最喜这等情景。可这少妇颜觞却一眼未见,按说少妇若是行医,又怎么没见过龙脊山驻扎的羌军营主颜觞?
这里不是龙脊山,这少妇,也怕是有问题。
这句话在穆宜脑中一闪而过,她的眼波里映出疲惫,却忽而闪过一丝狠。
她摘去了可显尊贵的饰物,咬咬牙抹了把青泥往脸上抹了抹,又脱去了花瓶鞋,回想了世离曾经病弱的样子,学着他按着太阳穴左右摇晃了一下,自觉演技炉火纯青,便扶着额蹒跚了几步,倒在夏宜的木屋前,随身带着的短刀也藏在了篱笆下。没承想脑袋不小心磕着一旁的木桩,这一磕疼得她的眉轻蹙,心中暗骂,却也引得了屋中人的注意。
“姑娘救命……”穆宜勉强睁开眼,向前伸出手去。又朝木桩处挪了挪,想靠得稳些。
夏宜手里拿着织布的梭,见她,“呀”了一声,手中的梭掉到地上,赶紧倒了碗水,提着裙子上前,蹲在穆宜身前递上水,打量着她,有些不知所措。“这位姊姊是从哪里来?又是如何受伤的?”
穆宜依旧扶住额,别过头去力不从心地咳嗽两声,声音极轻极沙哑:“姑娘不知,我自小病弱,昨夜点灯进山,不料迷了路,一路磕磕绊绊到此地,今不知身处何处……咳咳……”
夏宜忙扶住她,穆宜道了声谢,继续道:“姑娘不知。方才路过姑娘你家屋后,本想进来讨口水喝,却见一男子执了锄头恶狠狠地盯着屋内,口中念念有词,我胆儿小想绕过去,不料听见那男子声声说着甚么‘你们联合起来骗我,手段何其卑鄙,若非她前来相告,我还蒙在鼓里,既如此,不如亲手葬送你这毒妇’云云,我没忍住轻喊了一声,却令他听见,结果他跑了……咳咳……”
说罢,穆宜恨不得给自己的编篡能力竖个大拇指。夏宜好看的瞳孔仿佛剧烈跳动了几下,她抽回扶住穆宜的手,双手十指扣在一起,却极力稳住情绪:“姑娘不会是看错了罢?那人长什么样?”
穆宜佯装思忖模样,随即道:“好像站的不太稳,大病初愈的模样,面容也极为英俊。”
夏宜身子一颤,终于眸中怒意见盛:“你胡说!谁都不可能知道的,怎么会这样?我待颜大人的真心天地可鉴,他又怎能恩将仇报要杀我?”
“姑娘,我落魄如此又怎敢再乱诓人家,我看呐,你那颜大人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妨道给我听听?或许,我还可以报你那一碗水之恩。”夏宜那一松手,穆宜直直地向后倒去,结果又重重磕在木桩上,疼上加疼。心中发誓此生再无第二次装病之时。
谁知夏宜不但不扶起她,反倒冷哼一声,看样子这倒是本性了:“你不过就是个骗吃喝的,胡乱编了个故事来诓我,三言两语的话,我怎会信你?走,我绝不留你在此地。”说罢,她拂袖转身,却见步子不稳,步伐在镇静中慌乱着。
穆宜“嘁”了一声,心说这姑娘看起来面善,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没承想却是她之前的戏演得极好,本性是这个模样。常言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穆宜揉了揉被磕了两下的头,抹了把脸上青泥,摸出了篱笆下的短刀,一面将刀拔出一面站起来两步跑到夏宜跟前,矮身一脚跘过夏宜小腿,又用短刀架在她脖颈处,迅雷之势将整个人按在地上。遂对上她一双睁得铜铃大的眼睛,回了狡黠一笑。
夏宜又极力控制着情绪,问她:“你到底是谁?你知道些什么?你要把我怎样?”穆宜依旧眯眯眼睛笑着回答:“不要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也别这么急,我不会杀你灭口的。只是看你这个见死不救的医生有些不顺眼罢了,泄泄愤。”
夏宜不可置否的表情更甚:“泄愤?我也不曾见过你这般有精气神的弱女子,你是有目的,对不对?你是故意找上门来的,对不对?”
夏宜如此咄咄逼人的嘴脸令穆宜有些恶心,她将短刀朝她的脖颈处又抵得紧了些:“现在的你没有资格问我。我问,你答,这样你才有活路。”夏宜冷笑一声没有作答,穆宜蹙了蹙眉便问:“你是哪里人?”
“我家祖祖辈辈隐居此地,这个问题我曾问过爷爷,可他不予我答案。”
“好。你最好不要说谎。你是怎么走到龙脊山战场遇见颜觞的?虽然我被人骗到此地竟不知路,可这里离龙脊山怕是有一段距离罢?”
夏宜显然顿了顿,相较上次的回答,她显得踌躇而不安,这一丝情绪的波动被穆宜看得一清二楚。“你都说了你不认路,你怎么知道这里离龙脊山不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暗杀颜大人的凶手,你不甘我救他,才来再次谋害,对不对?”
“闭嘴!”穆宜握住短刀的手指节泛白,她忽地想到,颜觞见到自己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杀人凶手……颜觞他难道真的不恨自己?想到这里,穆宜怔住了。
夏宜见她如此,面露阴险笑意:“脸红了?真是奇怪,你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这个救命恩人?你知道你这么做,天下会有多少人替你羞耻么?我再次告诉你,颜大人是我救的,他过得很好,你这个毒妇,蛇蝎毒妇,你今日将我杀了,也还是个杀人凶手,还是个挺可悲的杀人凶手!”说罢,她长笑起来。那一声声“杀人凶手”如利刃直插穆宜心房,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晓得握着刀的手颤抖两下,短刀落地,清脆声响。
穆宜的长发胡乱的披散着,她站起身来,看着一脚踩着自己短刀,眼中露出胜利喜色的夏宜,心中又是一颤,有些失重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告诉你,”夏宜步步逼近,四目相对,“就算你心里想的都是对的,可你终究是理亏,永远也救不了谁,包括你自己。”
说到此,夏宜转过身牵来一匹马,将缰绳递到她手中。“我不想为难你,滚吧。”
滚吧。
滚?穆宜这辈子虽说不上长,也已有二十余载,这个字向来都是自她口中说出,从未想过有一日,也会有人对自己说。而且,最可悲的是,她一点儿也不想反抗,换句话说,她牵着马,苦笑着,“滚”了。
转身上马,穆宜策马,眼前的花海倒退,冷风中又夹杂了六棱雪花,划过他的脸颊,有些疼。穆宜抽出手附上脸,竟是一行长长的水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忙抱住马脖子稳住,心里从未有过的委屈和酸楚,如漫开的潮水一般不可收拾,终于失声哭了起来,很伤心,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