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面冷
回到小厨房,突然觉得心情异常烦闷。
琦娘依然像个木头桩子一样,不说不笑,在炉火前看着火候,手中的扇子随着手的起伏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就和琦娘一样,似乎没有喜怒哀乐一般。没有生命的节奏。
淮王和贞婕妤仍在同心殿里。
太后很喜欢贞婕妤。再加上贞婕妤的父亲是两朝元老,在朝中炙手可热,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
淮王在贞婕妤刚入宫时连幸惠荣夫人七日,几月来从未召幸过贞婕妤,听闻贞婕妤的父亲在朝堂之上也多有不快。今日,肯定要陪贞婕妤个一时半会儿。为了太后,为了贞婕妤的父亲。
纤月就这样站在小厨房的门口。
风口上,纤月鬓角的碎发在风中渺渺飘荡。本来美眸顾盼的一双点漆明眸如傀儡一般了无生气。望着琦娘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有节奏却又了无生机地缓缓摇动。许多场景如白驹过隙一般闪现在眼前。
卫宮的奢靡欢乐,那一场熊熊燃烧仿佛了无边际的大火,小公主凤绣央鲜艳的如花朵绽放的鲜血,白马上的那个人手掌坚实的纹路,深夜庭院中的琴箫合奏……
还有,记忆中的一块黑暗的角落。
隐约间,她仿佛瞧见了纤素在与她谈笑时少见的如三月春风般温暖和煦让人陶醉的笑容,想起那夜纤素和那位男子的对话,想起纤素方才与她对话的神情语气以及她鬓角的那支绽放的玉簪花。
人总是这样,会因小小的一件事情,触及到许许多多。即使在外人看来,那件是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纤月心中的某一个地方,发生了不经意的细微的改变。细微得连纤月自己都未曾发觉。
不知道站了多久,唤醒纤月的是琦娘的声音。
“这粥差不多了。”
纤月猛地回过神来,“陛下与小主还在同心殿中吗?”
琦娘想了想,点点头。“你看这黄门内侍都还在同心殿门前,便知道了。”
纤月顺着琦娘的目光一望,果然,一众黄门内侍仿佛雕塑般,站在同心殿的门前,动也不动。
将舟缓缓舀了出来,青瓷碗。晶莹玉润的成色,泛着莹莹的清冷光晕。盛于楠木放盘上,用方才的姿势,端了上去。
淮王见了不过是随口道,“还是你细心。”
贞婕妤见了,笑道,“嫔妾想着陛下说这么会子话,便熬了粥来给陛下解解乏。”
淮王看了贞婕妤一眼,眉眼中隐隐有笑意,贞婕妤脸一红,低下头去。淮王亲手捧过了粥,尝了一口,和颜悦色道:“这是什么粥?朕从未尝过。”
“回皇上的话,此粥名为三甜粥。”
纤月的声音平缓,不卑不亢。
“三甜粥……”淮王微微皱眉,似是思索了一会儿,“是你自己所创吗?”
“是奴婢一次偶然听说,并非自己所创。”
淮王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明的情绪,却也是稍纵即逝,让人怀疑方才是错觉。却被心细如发的贞婕妤尽收眼底,心中的某一个地方隐隐有了响应,望了一眼纤月,却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纤月并没有注意到,只听得淮王对贞婕妤道:“这粥很好。今后,你便经常让你宫里的奴婢做给朕。”
贞婕妤何尝不知道淮王话中之意,喜不自胜,却还是凭着矜持温婉的笑意,“谢皇上。”
淮王在关雎宫呆了近乎一个下午。临走时,淮王对贞婕妤道:“你的性子很好,得空多去陪陪母后。”
贞婕妤恭敬应了,福身行礼恭送皇上。
淮王走后,贞婕妤回到同心殿中,执了皇后所赏的海水蓝玉玉兰簪在手中把玩。无可挑剔,那簪子真真是上品,蓝玉触手生凉,色泽均匀莹润,玉兰雕刻精致,栩栩如生。
忽然,方才那个婢女虽不算绝美却清丽秀美的容貌闪现在脑中,眉心微微一蹙,将海水蓝玉玉兰簪放回一旁的锦盒中,对韩姑姑道:“唤纤月过来。”
纤月正在小厨房里收拾厨具,却忽然听闻韩姑姑来唤,贞婕妤叫自己过去。
凝眸,本来自己以为贞婕妤出身大家,应该心胸宽和大度,却没有想到,她既然出身大家,就定有大家小姐的那一套脾气。再加上贞婕妤年龄尚幼又入宫不久,心细如发而喜欢多思。果然呢。
也不吃惊,神色如往常一般淡淡,随着韩姑姑走向同心殿。
玉兰香淡雅清馥弥漫在同心殿中,伴随着殿中青炉升起的袅袅青烟。贞婕妤的神情,在烟雾后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我本看着你寻常老实本分的一个人,没想到也有这等狐媚心思。”
贞婕妤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纤月跪在地上,雕花地砖生冷,跪得膝盖生疼。声音却如脸色一般平静,“奴婢不敢。”
贞婕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怒意,“你如何不敢?今日这道三甜粥,怎么从未见你做过?”
“小主不常喝粥,因此奴婢平常不做。”
贞婕妤冷笑一声,斜眸瞥向一边。“你今日倒是想起来做了。不过,陛下倒是很喜欢这三甜粥。”
纤月听不出贞婕妤话中之意,只是跪在原地,睫毛低垂,青绿的衣裙,略宽的袖子掩住了纤白的手指。
贞婕妤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同心殿中萦绕,传入纤月的耳。
“今后,你还是做这三甜粥。若是有什么更好的,也可做,只是得叫赊环先看看。另外,今后也不用你亲自端上来了,唤香巧或者香穗都行。你若想唤素秋素芝,也可以。”
“是。”纤月俯下身去,额头触碰冰凉的地面。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贞婕妤才刚刚承宠,好日子好不容易盼到了,才刚来又怎么会让人分了去呢?
同心殿中香气缭绕,虽然已不是春夏,却仍温暖如春日。贞婕妤昨夜刚一承宠,今早便马上有一应东西送来。果然宫中人心易变。这样温暖,呆得多了,会让人头脑昏沉。
“本嫔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贞婕妤摆摆手,懒懒道。纤白柔荑上的翡翠玉镯颜色通透,水头极好。
“是。”纤月方才抬起头来,站起身退了出去。
“你把小主的心胸想得太过开阔。”
刚出同心殿门,熟悉的冷冽声音就在纤月耳边响起。回头,只见纤素唇角笑容略有嘲讽之意,璀璨双眸只定定看这纤月。
她已去了发上的玉簪花,服饰打扮恢复到了寻常的样子。纤月只淡淡瞥一眼,别过头去,不想与她说话。
“小主甫入宫不久,好容易皇上才不再留宿在惠荣夫人处来看看小主。小主怎会笨到刚刚有了承宠的影子就让个人去分宠?”
纤素唇角笑意越深,“你是卫国人?”
纤月一怔,旋即道,“淮灭卫,卫国臣民皆归淮。”
纤素的五官本带着一股清高冷冽,如今笑起来,却是让人有些不舒服。纤月承认,她这话说得违心。若真是如此,她又怎会进入这淮宫。
“这三甜粥是卫国小公主凤绣央所创,味道极美。只可惜,做者有意尝者无心。”
纤月本想尽快离开。一来她现在对纤素的心情已不同从前,二来这是在同心殿门前,宫人若是进出定会听到,且也不排除贞婕妤偶然听到的可能。私自议论嚼舌根,可是个不轻的罪名。然而,在听到‘凤绣央’这三字从身后传来时,纤月却猛地一怔,慢慢回过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卫国人。”
纤素看了看纤月,继续道:“我入宫的目的,与你一样。”
纤素的话无异于一记重锤,在纤月心上狠狠一敲。那么一瞬间,纤月完全怔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她一直以为,纤素只是镇南王的一个细作,因为贪求荣华富贵,或是君王帝宠进入宫来,然而,她却没有想到。
怎么会,纤素怎么会是卫国人?她,又怎么会与自已一样,因仇恨而入宫?又怎么会,居然是自己曾经的国人?
纤素察觉到了纤月的惊异,意料之中。走上前去,声音变得轻柔。
“我为镇南王做事,不过是为了报复这淮国。当今君主勤政,若是没有什么,这淮国今后必是一片安定景象。而若是镇南王起义夺权,淮国必乱,再秘密联合其他诸侯国一齐攻之,国必破。”
纤月沉默。不得不说,这纤素的确比她聪明几分。纤素的这个办法,可以轻易将自己置身事外,若出什么事,受千古唾弃的也是镇南王,绝不会轮到她纤素。
这招借刀杀人的办法,真狠。
“所以,你就自愿成为镇南王的细作,进入淮宫,为镇南王窥取消息?”
纤素笑容莞尔,比起方才,恰如冰雪融化,美兮好兮。“聪明。”
纤月渐渐明白了纤素来和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你要我做些什么?”
“我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纤素的笑容对于纤月来说,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我要你帮我。让我能够到淮王的身边。”
“你是镇南王的人。镇南王无论是权利还是其他都是我无法比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镇南王?”
纤月皱眉,疑惑道。纤素轻轻摇摇头,“这话是不错。但是,有些事,是王爷做不到的。”
纤月垂眸,“我明白了。”
纤素点点头,“你若是想和我一样,我随时恭候。”
说罢,便转身离开。纤月微微别过脸去。对于细作这个词,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感。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独自入宫而不是去投靠他国作为细作进入淮宫。虽然作为细作无论怎么说都要便利许多,然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夜晚。今夜是纤月守夜。纤月守在同心殿外,看着一轮明月,了无困意。
今日,纤素对她说了许多。
按照纤素的说法,镇南王在宫中,不只有她一个细作。这也并不在纤月的意料之外。
况且,有一个细作,是镇南王在宫中的主要势力。她的身份与地位,远远超过这宫中除了她外的所有的细作。这个人不由得让纤月提起了兴趣。纤素说,她要到皇上身边,主要的,就是要靠这个人。
会是谁呢?能够决定纤素是否能成为皇上妃嫔,这个人的地位一定不低。太后是不可能的。而贞婕妤,也不大可能。剩下的,就只有皇后,惠荣夫人和妗妃。
猛地想起了那天月下听到的对话。想起了镇南王在提到惠荣夫人时的异样情绪。心中顿时明了。
皇后舒氏在闺中就对皇上痴心一片,又因家世显赫出身名门,为了巩固皇上的太子地位,由当今太后指婚嫁为太子妃。皇后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对文史没有多大了解。
妗妃徐氏,是惠荣夫人的表妹,自然也就是惠荣夫人一党。入宫原因与皇后惊人相似。思慕皇上又因身世显赫所以被太后指入宫。
只是,皇后是真的痴心人,而妗妃,却不如说是思慕皇家荣华富贵。至少纤月是这样认为的。
就只有惠荣夫人如此特殊,皇上亲自求来。更何况,在入宫之前,她与镇南王,也算有得一段姻缘。
这样想来,应就是惠荣夫人了。许是她为了入宫为镇南王当细作而特意接近皇上,也说不定。
经过今日一事,贞婕妤对她肯定已经失去了许多信任。现在就算是没有纤素的事,纤月也应该尽快让贞婕妤重新信任自己,最好成为贞婕妤心腹。
纤素的意思,在贞婕妤处要下些功夫,就算不能让贞婕妤在皇上前偶尔美言一两句,在纤素成功成为皇上妃嫔之后,也不可碍事。况且,还要时时为纤素探听贞婕妤动向。而这一切,现在看来,只有纤月才能够为纤素做。
然而,纤月做与不做,不是因为纤素的几句话,就可以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