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奇迹
聂天佑。
来的是聂天佑。
李峰毕竟不是神仙,毕竟有算错的时候。
林思涵全身都凉了。
头戴雨笠,手持长剑的聂天佑,已站在她面前,距离她还不及七尺。湿透了的衣裳蛇皮般紧贴在他顶枯柴般身上。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向人索命的厉鬼!
林思涵连看都不敢看他,扭过头,去看李峰。
李峰居然在笑。
聂天佑冷冷道:“两位只怕再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我吧!”
李峰大笑道:“你以为我想不到?其实我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了。我那些话就是说给你听的,否则你怎敢现身?”
他笑得那么开心,说得又那么自然。
连林思涵都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他这番话是真的。
聂天佑脸也不禁变了变,但脚步并没有停。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每走一步,脚步与剑锋都完全配合。
他行动时全身几乎完全没有破绽。
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被人两句话动摇的人。
李峰不再等了,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然后,他倒下。
他气力已不继,就像块石头似的,往半空中跌在聂天佑足下。
林思涵惊呼失声。
聂天佑的剑己毒蛇般下击,直刺李峰腰后软肋。
李峰似已本能闪避,身子一缩,以右臂去迎聂天佑的剑!
“哧”的剑锋入内,鲜血四溅。
聂天佑面露狞笑,正想拔剑,再刺!
谁知李峰突然反手,以肉掌握住了剑锋。
聂天佑一挣,未挣脱,身形已不稳。
金针已暴雨般射了过来!
李峰应变的急智,永远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他自知力竭、伤重,绝难对敌,竟拼个以血肉之躯去迎聂天佑的剑,为的只是将聂天佑毒蛇般的剑扼死!
他必须要给林思涵一个出手的机会,他只怕林思涵会轻易放过这机会,那么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幸好林思涵已学会了很多。霎眼间,她已发出九把金针!
“满天花雨!”
这名字虽普通,但却是暗器中最厉害的一种手法。
李峰先倒下正是怕阻住她的暗器。
聂天佑一声狂吼,撤剑,李峰已滚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他倒下时,胸膛上已多了柄匕首。
一柄几乎完美无瑕的匕首,却刺在这丑恶无比的人身上!
李峰仰面躺着,喘息着,他觉得雨点打在他身上,已不再发疼。
是雨已小了?还是他已麻木。
林思涵呆笨地站在那里,茫然望着倒在地上的聂天佑。
她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
李峰挣扎着,像是要爬起来。
林思涵这才定了定神,赶过去扶住他,柔声道:“你——你的伤——”看到他的伤口,她眼泪已流下面额。
李峰道:“我的伤没关系,扶我坐起来。”
林思涵道:“可是你——你还是躺着的好。”
李峰苦笑道:“我一定要坐起来,否则只怕就要永远躺夜这里了!”
雨虽小了,却仍末停。
李峰盘膝坐在聂天佑和商浩南的尸体旁,似在调息。
林思涵一直在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人,仿佛她目光只要离开他,她的人就会崩溃。
李峰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突然道:“游擎宇,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林思涵心一震,目光四下搜索,哪有游擎宇的人影?
过了很久很久,李峰突然又道:“游擎宇,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同样一句话,他竟说了四遍。
每隔盏茶工夫就说一次,说到第三次时,林思涵已明白他这只不过是在试探,但等他说到第四次时,游擎宇果然被他说出来了。
游擎宇步履虽很安详,但面上却带着惊讶之色,他自信步履很轻,实在想不通李峰怎会知道他已来了的。
李峰眼睛已张开,却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你迟早总会来的,想不到你竟来得这么迟,连聂天佑都比你早来了一步。”
游擎宇目光掠过地上的尸身,脸色也变了。瞪着李峰,满面都是惊讶和怀疑之色。
李峰道:“你用不着瞪我,他们两位并不是我杀的!”
游擎宇道:“不是你?是淮?”
李峰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他们刚走到这里,就突然倒下去死了。”
游擎宇目光闪动。道:“他们是自己死的?”
李峰道:“不错,你只要走过来,看看他们的伤痕就知道。”
游擎宇非但没再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几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了,在这里我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李峰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游擎宇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李峰叹了口气,道:“我已力竭,又受了重伤,连逃都逃不了,怎么能杀得死商大侠和南海剑派的第一高手?”
他又吸了口气,道:“现在我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游擎宇道:“等死?”
李峰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你若要来割下我的脑袋,我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最惨的是,连林姑娘的金针都用完了。”
林思涵只觉嘴里在发苦,苦得要命。
她自然知道李峰说的是真话。
但他为什么要说真话,他疯了吗?
游擎宇若是真的走过来,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但游擎宇非但没往前走,反面又后退了几步。
李峰道:“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游擎宇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出了眼泪。
李峰道:“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笑吗?”
游擎宇大笑道:“两位一搭一挡,戏真演得不错,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商浩南那么土,也没有聂天佑那么蠢。”
李峰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游擎宇道:“我只不过还不想被人在胸膛上刺—刀而已。”
李峰叹了口气,道:“这机会太好了,错过了实在可惜。”
游擎宇笑道:“多谢多谢,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李峰道:“你现在若走,一定会后悔的!”
游擎宇笑道:“活着后悔,也比死了的好。”
这句话未说完,他身形已倒纵而出。
李峰道:“你若想通了,不妨再回来,我反正是逃不了的。”
这句话游擎宇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因为话未说完,他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游擎宇一走,林思涵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嫣然道:“我真设想到游擎宇会被你吓走。”
李峰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有把握?”
林思涵道:“但我已快急死了,你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李峰叹道:“那也多亏了这场面。”
林思涵道:“这场雨?”
李峰道:“其实那时我又何尝不是满头冷汗,但游擎宇却一定以为那只不过是雨水,我身上的血迹也被雨冲走了。”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场雨一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同样狼狈,否则以游擎宇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毛病来?”
林思涵看着他的笑容,面上忽然露出了忧虑之色。
他虽然在笑着,却笑得那么艰涩,那么疲倦。
李峰自然知道她忧虑的是什么。
林思涵终于忍不住道:“闻致轩到现在还没有找来,只怕不会来了吧!”
李峰道:“嗯!只怕是不会来了。”
两人目光相遇,林思涵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平时绝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却不同。
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他们嘴里虽还在骗着自己,但心里却都很明白。
闻致轩必定会来的,而且很快就会来的。
就算没有人来,他们也很难再支持下去,闻致轩来了,他们哪里还有生路?
闻致轩的人,就像是一把刀!
林思涵凝注着李峰,道:“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李峰道:“你说。”
林思涵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柔声道:“无论怎么样,我都绝没有后悔。”
李峰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整个人却似已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峰突然道:“只要你肯,我还是有对付闻致轩的法子。”
雨渐稀疏。
闻致轩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脸。
他几乎已找遍了半山,几乎已将绝望。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林思涵和李峰。
李峰仰面倒在那里,聂天佑就压在他的右边,手里还握着剑,剑已刺入了李峰的胯骨。
商浩南倒在左边,一只手扣住李峰的脉门,另一只手还印在他心口的“玄祝”穴上。
这三人想必经过一场恶斗,已同归于尽了。
再过去几步,才是林思涵。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没有死。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湿透的衣衫,紧紧裹着她那修长却成熟的胴体。
闻致轩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没有离开脚步也没有移动,面上却还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林思涵似已睡着,又似已晕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闻致轩岩石般的脸,忽然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那双刀一般锐利、冰一般冷的眼睛里,也似有股火焰燃烧了起来。
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仿佛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果然不傀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扑在林思涵身上。
林思涵的身子似在颤抖。
闻致轩喘息着,撕开了她的衣襟,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
突然,这双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他的人也突然挺直、僵硬,嘴里“丝丝”地吐着气——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脉旁的肋骨之间。
林思涵还是在不停地颤抖着,全身打着冷战。
她的手紧握着刀柄,闻致轩的血就流在她那春葱般的玉手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出闻致轩的身子在逐渐僵硬,逐渐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推开了他,站起来,喘息着,牙齿不停地“格格”打战,连嘴唇上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山虽艰苦,但有时下山却更难。
林思涵挣扎着,扶着李峰,在山路上踉跄而奔。
虽然她知道此时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赶,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跑,走得离闻致轩远些。
她这下才认清了这“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真面目。
李峰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可能令她受到刺激,他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是在心里感激。
林思涵若不是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山路旁,密林中,仿佛有两条人影。
但他们并没有发觉。
他们再也想不到楚星魄此刻正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密林里。
楚星魄眼看着他们走过,既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甚至连他的脸色看来都还是那么平静。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游擎宇。
游擎宇平时一向自命镇定购功夫不错,此刻却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当,已忍不住要追过去。
但楚星魄却拉住了他。
游擎宇愕然,试探着问道:“楚兄难道不想将嫂夫人劝回来?”
楚星魄慢慢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想回来,迟早总会回来的,若不想回来,劝也没有用。”
游擎宇沉默着,似在猜测着楚星魄的用意,过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丝很奇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错,楚夫人迟早总会回来的,李峰反正已活不长了……”
走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李峰用手掩住嘴,轻轻地在咳嗽。
林思涵柔声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
李峰摇了摇头,身予突然倒了下去,捂着嘴的手也松开。
嘴里已满是鲜血。
林思涵大骇,挣扎着抱起他。
就在这时,她腹中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绞痛,就仿佛心肝五脏都已绞在一起,连胆汁都已绞了出来。
她全身突然虚脱,就从这山坡上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