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粥文火熬着，纤月又转身挑了食材。纤月很清楚琦娘的手艺，她手中出来的菜，必然是精致美味，色香味俱全，即使放于天家大宴的餐桌上，也丝毫不显违和。这也是琦娘最大的好处。但是，若是味道清淡的菜，琦娘做出来则味道一般平淡无奇，甚至有时候还比不上农妇。因此让她动手的菜，都是口味要重些并不算太清淡的，那样才能凸显她的手艺。而她，刚好可以补全这菜之重淡。

碧海酥、枸杞山药、四宝豆腐等数样菜，皆是家常小菜。纤月心中计算着时间，确保菜不会冷却。连琦娘看了，都有些不解。这些菜样式虽然丰富，做得也很精致，却让人感觉不像天子膳食。然而疑惑归疑惑，琦娘一向是不爱管事的样子，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纤月自己明白其中深意。皇上登基不过两年有余，最恨的就是朝中前朝遗留下来的奢靡之风，对此作了不少整治。而这些菜清淡俭朴而又别致美味，既符合皇上所宣扬的勤俭之风，又能让人觉得美味非凡。贞婕妤对这些一定知道，等会儿怎么说，就是她的事了。纤月只要尽量把这些菜做得好便可。

贞婕妤坐在同心殿里，素芝正为她梳发匀面。贞婕妤方才让韩姑姑侍奉着去换了一袭芽黄色工装。本是极为活泼鲜嫩的颜色，穿在贞婕妤身上，却显得娴雅沉静。一枝枝浅色玉兰含苞欲放，纤盈之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清新秀美。

素芝的脸上有抑制不住的笑意。贞婕妤怎会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却还是噙了一抹笑意道：“什么事如此高兴？”素芝只是笑得越发开心，碧绿的衣裙上的浅浅流苏随着笑而轻轻抖动。“奴婢是为小主高兴呢。”“有什么可高兴的。”贞婕妤低了头，明媚的阳光愈发显得她肌肤莹白如玉，几缕柔柔的碎发垂落脸颊，脸颊上若隐若现丝丝红晕，嘴角的笑容是小女儿的羞涩与娇俏。

素芝轻快的声音传入耳中，“小主还说呢。小主明明就是高兴的。”

素秋经过窗外，素芝的声音传入耳中。本来还未贞婕妤得宠而高兴，此刻听见素芝的笑声，却只觉刺耳。阳光明丽，站在窗外更觉刺眼。心中烦闷，手上暗暗用力，仓库的簿子因为用力而发皱。暗暗平复心中波澜，将手隐在衣裙之后，持了喜悦的笑容，走进同心殿。

“小主，皇后，惠荣夫人和妗妃都送了礼来。”声音是一贯的和气稳重，带着江南女子温柔的软糯。之别了目光不去看一旁的素芝，双眸含笑眼若桃花。贞婕妤拿起一支琉璃翠迎春簪，在发上比了比。微微皱了皱眉，似是不太满意，重新放回檀木匣子中。语气淡淡，“她也却不过这情面。”

素芝在一旁有些茫然，素秋却知道贞婕妤口中的“她”是谁。“小主初承宠，出于情面，自然是要备份礼以表心意。”言罢笑道：“别的不说，只是皇后娘娘送了支海水蓝玉玉兰簪，色泽均匀通透，水头极好，颜色也正。那玉兰雕得栩栩如生，大有含苞欲放之姿，奴婢看着是样稀罕物呢。”贞婕妤只是看铜镜中素芝将自己的长发一下下细细梳得乌黑柔顺，顺手挑了一支云藤珍珠蓝田簪。“皇后娘娘身份贵重，母仪天下，用的东西自然比别人华贵些。”

素秋盈盈一笑，“惠荣夫人独宠，吃穿用度才是真真儿华丽非凡。再加上协理后宫之大权，所用自然也不比皇后娘娘差。”贞婕妤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横了素秋一眼。“本嫔一向喜欢你聪明通透，只是隔墙有耳，言行之间要多为注意。稳重沉着是你的好处，可别丢了。”素秋闻言有些悻悻，行礼抱歉道：“奴婢失礼了。”

“罢了。你们两个都是本嫔带进宫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与其他的宫女不同。赊环虽是关雎宫的掌事宫女，然而你们明眼看着也知道，本嫔待她是远远不及带你们两个的。你们两个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优点，如今入宫应该互帮互助，互相扶持才是。到时候若是有什么好的官宦王公，我自会给你们找个好归宿。”贞婕妤的声音在偌大的同心殿里显得悠远而轻柔，带着一丝淡淡的语重心长。素芝性子直，又素来心智单纯心机口快，贞婕妤话刚完，余音尚还缭绕，她便正色道：“奴婢既随小主入宫，就是打定了一辈子跟着小主的主意。小主现在这么说，是嫌弃素芝笨手笨脚了吗？”素秋亦道：“对啊。奴婢和素秋一定誓死效忠小主，还望小主不要赶奴婢们走。”

贞婕妤不由得失笑，“我不过随便说两句罢了，便引得你们如此激动。下次可真真是连话都不敢说了。”素芝和素秋听出了贞婕妤话中的调侃之意，皆羞红了脸低了头。素秋虽羞嘴上却一点不放：“奴婢两个好不容易和小主掏心窝子说话，小主就这样笑奴婢们呢。”素芝也轻声啐道：“小主还是小主呢，这般不正经。”贞婕妤抬袖掩了唇笑。同心殿中一副和谐而其乐融融之景。

纤月站在走廊上，神情淡漠，目光冷冽。她的角度，正好能将方才素秋在同心殿窗前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即使是细微的神情举动也不例外。嘴角的冷笑不带任何温度。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然不错，素秋向来不喜素芝，又或者说是嫉妒。而这嫉妒，又被她很好地藏在心里。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嘲讽。只是，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却没有想到，连自己都看出来的事，贞婕妤怎么会不发现那一丝丝的蛛丝马迹呢？

不动声色掩去了唇角的笑容，反身回到小厨房。算算时间，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呢。

“皇上驾到——”

内监尖细的声音在安静的关雎宫中显得突兀。因已下了早朝又没什么重要仪式，皇上不过是一袭玄色祥云连绵长衫。皇上不过二十岁不到，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清逸俊美中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倨傲冷漠。

等候在门前的贞婕妤走上前去，盈盈行礼道：“嫔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身后的一众关雎宫的宫女内监，包括纤月在内，都跟着行跪拜大礼。

“免礼。”皇上的声音中不带感情，贞婕妤却并不在意，盈盈起身，“谢皇上。”贞婕妤的眉梢眼角都绽放着温柔得仿佛要腻出水来的笑容，美若徐徐绽放的芙蓉。面若芙蓉，想必便是如此。

纤月等一众宫女内监跟着起身，垂手立到两旁。贞婕妤跟着皇上，迈进关雎宫，身后，是一应黄门内侍。在皇上走过纤月身前时，纤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望了望，映入眼帘的是英俊的侧脸。只是那么一瞬，皇上便走了过去，纤月连忙垂下眼帘。不知道为什么，纤月隐隐觉得，皇上的面容有一丝莫名的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那样陌生而又亲切的熟悉感，仿佛是童年记忆被蜻蜓一点，秋波潋滟。

待皇上、贞婕妤进了同心殿，一众黄门内侍守在殿外，纤月等人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纤月一直沉浸于方才的感觉。她一定见过这面容，只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抬手，纤白的食指轻轻按住太阳穴揉了揉。恐怕是自己多心了，自己怎么会见过皇上呢？或许只是与皇上长得相似的人吧。这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前不久素芝见到自己不还打趣说自己与惠荣夫人长得像吗？恐怕是自己想多了。

这样一想，宽心了些许。回到小厨房，点了菜式，差不多了。只是那粥还要再熬一下。不过没关系。取了擦净的楠木方盘来，将菜按顺序盛在白瓷绘玉兰碟上，依次放入楠木放盘。菜式有些多，楠木放盘虽大，却也端不完。唤了香巧和香穗来，才将菜端全。当然，尚在锅内熬着的三甜粥不算在内。

纤月刚入宫时，宫中的姑姑便教导过，给主子端菜饭时，要将方盘举过头顶，低着头端进去，不能直视主子。进入关雎宫后，韩姑姑也教导了不少，再加上平日里都是纤月给贞婕妤盛上各种膳食点心，也习惯了。只是今日来的是皇上，还是得小心些好。

依着礼数端了方盘上去，皇上正与贞婕妤闲谈。纤月端上菜去，他不过淡淡扫了一眼。不过，只是这一瞬，皇上显得有些发愣，但马上便恢复了常态。淡淡对贞婕妤道：“你生得美，连你宫中的婢女也不逊色。”

纤月摆了菜便退了下去。隐隐的，听见贞婕妤笑道：“皇上这是在取笑嫔妾呢。”

粥还在熬。小花园里的花开得极好。本没有什么名贵品种，原先的那些名贵的话都被搬到了刘贵太妃宫里，剩下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却在精心打理之下显得娇艳欲滴，别有一番美感。少女立于花丛中，人比花娇。

“皇上与小主在同心殿中，聊得很好。”

纤月的声音听不出感情。纤素抬起头，见是纤月，精心描绘的美丽面容上，有一丝苍白的笑意。“你来了。”

“这么好的花，皇上不来看看，真是可惜。”纤月缓缓走上前去，看着纤素离自己越来越近。薄如蝉翼的鬓角明显是刻意簪上的玉簪花，让纤月看了一阵心寒。纤素只是一贯的淡漠，方才的笑容隐在了绝美的面容后。“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纤月的眉头愈皱愈深，走到纤素面前，声音轻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却足够纤素听清。“那一夜的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一瞬间，纤月看到纤素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雪白。努力维持平静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你都看到了？”

纤月冷眼瞧着纤素，唇角的冷笑冰冷入骨。终于问出了这些天来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疑惑，“你是镇南王的细作？”看到纤素垂了眸咬着下唇不说话，心中浸过寒冰一般的凉意。一瞬间，仿佛身处冰天雪地。自己的猜想，终究是对的。尽管在此之前，自己一直祈祷它是错误的。

“你就不怕我告诉小主，或是皇上？”纤月皱眉，疑惑道。“你不会。”纤素的声音笃定，连纤月都为其语气中的自信感到惊讶。“这关雎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但唯独你不会。”纤素的嘴角挑起一丝笑容，却是冰冷的弧度。这下子，轮到纤月垂眸不说话了。老实说，她真的没有告发纤素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

她来的目的是报这国仇家恨。这淮国越乱，她就越高兴。纤素是细作，必然会运输消息给镇南王。她只等着看好戏。

纤素见她的样子，心中愈发有把握。她早就觉察到，纤月并非和其他新选入的宫女一样。凭感觉，她觉得，纤月入宫一定有什么目的。说不定也和她一样，是安插在宫里的细作。就算敌国派来的也说不定，再加上她现在算是在这关雎宫里纤月最为熟识的人。所以，她一定不会揭发自己。

“皇上等会儿用完午膳就会回去，你在这里干站着也等不到什么。”纤月看着纤素，只觉心中微微有些厌恶。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她忽然无比地怀念菀柳，恍惚间，觉得自己在浣衣局的日子，其实挺开心。

“多谢。”纤素一笑后，便在不说什么。径直略过纤月，便走了回去。纤月站在花海里，愣愣的，只觉得神情有些恍惚。虽然早就猜到，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失落与厌恶。没想到，自己一直当朋友看待的纤素，竟然只是这样看自己。至多，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