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召幸贞婕妤，是在七日后。

一切都毫无征兆。在皇上身边的内监来传旨时，贞婕妤正一袭玉兰色纱缎宫装，坐于窗边看书。

她的脸上几乎不施脂粉，愈发显得柔美纤弱。手旁桌上，是一碟纤月做的栗子糕。

纤月极善烹饪，又很会对贞婕妤的脾气。贞婕妤平日里所食甜点，有很大一部分出自纤月之手，而非厨娘。

也因此，韩姑姑把她调到了小厨房，又把原先在小厨房的香巧分到了小花园，与纤素一齐。

凤鸾春恩车四周悬着雕花银铃，走起来清脆悦耳。木制的车轮与雕花石子路相摩擦，与银铃声声相应和。

夜色微凉，关雎宫内灯火通明。纤月坐在窗边。

这样的繁华明亮，没有她的事。繁忙的，只是韩姑姑，林公公和几个同心殿的宫女。她只用守着那一方小厨房。

纤素与那个男子的对话，再次浮上脑海。

寻常人家绝对不可能入宫，官员亦是如此，无诏不得入宫，尤其是皇帝嫔妃所居的后宫，更是连望一眼都不可能。能在深夜这样进入后宫，还有这般气质的男子，只有皇亲国戚。

皇上没有子嗣，自然不会是皇子。几个王爷中，镇南王、岐山王居于京城，平山王贪于享乐，居于封地，无事从不入京，永和王好游山泽，喜好奇山异水，自然不曾入宫，临南王、沂山王、充平王久居封地，济南王戍守边疆。如此一算，便只有镇南王与岐山王。

镇南王是前朝皇后长子，算是先帝的嫡长子。原先的太子。

后来不知为何被废，立了前朝玥贵妃，也就是现太后之子为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

岐山王是刘贵太妃之子，在所有皇子中算是最小。与皇上的关系，也是所有王爷中最好。

心中暗暗盘算，大致有了个轮廓。

那天的那名男子，在谈到惠荣夫人时，有些动容。岐山王与惠荣夫人素无交集，甚至有些厌恶她“狐媚惑主”。而镇南王，在惠荣夫人嫁与皇上之前，颇有一段佳话，只可惜没有个好结尾。这样的话，那名男子……

“琦娘，纤月，明早好好准备吃食，皇上明早会来用早膳。”

遥遥的，纤月听到素秋的声音。和琦娘一同应了。按照祖例，皇上若是第一夜宠幸某位妃嫔，第二天中午下朝后必会来那位妃嫔宫里用早膳。贞婕妤必定也是如此。

这几日，纤月留心观察着，纤素并没有什么不同。神态，举止，言行，都与平时没有分别。

纤月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沉默地从小厨房中端上一份份精致点心，偶尔与纤素玩笑两句，或是与贞婕妤说说话。

贞婕妤很喜欢纤月，虽然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从浣衣局调来的年轻小宫女。大概是因为整个关雎宫里，就只有纤月可以和她浅浅论论诗词，虽然也不过是主仆之间的对话罢了。

又或许，是因为纤月手艺好的原因，或者两者皆有。

她不知道纤素有没有发现什么，察觉什么。一切不过是不动声色。

如果那男子真是镇南王，那么，纤素就有可能是镇南王的细作。镇南王生母被太后谋害致死，太子位被废，唾手可得的皇位被他人夺去，心爱的女子又嫁给了谋害自己母亲的人的儿子，夺去自己的皇位的人，他有很充分的理由恨，更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觊觎皇位。

心中一凉。

从古至今，细作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若纤素真是细作，那她的境地无疑危险。再加上现今君主登基至今惩治的细作并不少，且下场都异常惨烈。不由得为纤素感到隐忧。

想着想着，嘴角却忽然挑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

自己在想些什么呢。如果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复杂，如果纤素根本不是细作，那么自己这番白白担心岂不显得好笑不堪。

如此想着，却无法放下心来，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自我安慰的理由是如此苍白。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日，纤月按了吩咐，早早起来便去了小厨房。贞婕妤还在同心殿中眠着，只是关雎宫的宫女内监们几乎都起来了。主子承宠，奴才也跟着沾光，自然都是一片团团的喜气。

进了小厨房，只见琦娘笑着在做点心。心下不由得好奇，凑过去看了看，原来是如意糕。

琦娘这个人一向是死气沉沉的，平日里老实本分，不爱说话不爱笑，只是今日笑得灿烂。便打趣道：

“怎的笑得这样开心，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你许了婚配要嫁出去。”

琦娘脸一红，“平日里见你还以为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这般伶牙俐齿。”

纤月只是一笑，“见你开心，随口说笑罢了。”

不过，琦娘这么开心，也不是没有缘由。她是贞婕妤带入宫来的厨娘，相处的时间要长些，高兴也就多些。

纤月没听贞婕妤说过，太后提过皇上喜食如意糕。这如意糕又不是什么名贵点心，味道也不算是尤其独到出众，平日里就算寻常百姓家若是阔一些也时能看到。

不禁问道：“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小主等会儿醒了总不能饿着不是。小主在闺中之时偶尔几次吃过如意糕。赞了形状好看味道又不算差，且名字也吉利，我便一直记着。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便要用吉利的点心来衬。”

纤月见琦娘一脸欣喜之色，必有得有些愕然。

贞婕妤不过是随口夸的一句话，她便如此认真地记在心中。纤月平日里看着，琦娘虽然愚钝寡言不是个伶俐的，又长相一般并不出众，对贞婕妤的很是衷心。却没有想到，她对贞婕妤竟会用心至此，不由得有些动容。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人，才会让人信任，从不会让人疑心。

想到此，纤月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若加点蜂蜜，定会更好。”

见琦娘感激地向她一笑，亦报之浅浅笑容。

纤月不由得想起了菀柳。那个单纯活泼而又聪颖年少的少女。

这关雎宫中的人虽好，却总觉得少了几分亲切自然。纤素虽然与纤月最为熟悉，然而，性子淡漠寡言，前几天夜里那一事，更是让纤月对她起了疑心。

素秋虽有意扶持纤月，然而纤月看得出来，她的心机颇深，绝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素芝性格单纯活泼，虽然是贞婕妤的随嫁侍女但一点也没有架子，倒有些像菀柳，是纤月在这关雎宫中最为喜欢的一个，只是两人并不熟悉。

琦娘平日里就像个木桩子一般。韩姑姑是掌事宫女，沉着稳重。香巧香穗等其余人就更不用说了。

没有自己每天帮她分担衣物，这丫头怕更吃不上饭了吧。只是，这么久，应该也练出来了吧？

这样的一个丫头，每天没有人听她叽里呱啦的，怕会闷得发疯吧。想到这里，纤月不由得笑。琦娘只当她也是为贞婕妤高兴，并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其实准确地说也不算是一会儿，因为比起一会儿要长些。

香穗来传话说贞婕妤起来了，正由韩姑姑和素芝伺候着更衣梳妆，过个半个时辰后把点心端进去。纤月在心中略作盘算，又沏了一杯普洱茶。

她知道，等会儿进去时贞婕妤除了安排菜式外定会和她说些什么，指不定是太后有意无意透露给贞婕妤的，她预备着洗耳恭听。

半个时辰后，纤月端着如意糕与普洱茶呈了上去。贞婕妤命纤月把这两样吃食放于小桌上，纤月照着做了。贞婕妤淡淡扫了一眼。

“今日怎么想起来做这如意糕？”

“这是琦娘做的，愿小主年年如意，岁岁平安。”

纤月跪在地上，垂首恭敬道。

贞婕妤听了，浅浅笑道：“琦娘蠢笨，这话必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纤月只是俯身叩了头，“琦娘虽不善言语，待小主的忠心却天地可鉴。奴婢不过是略为表述罢了。”

“你倒是会说话。”

贞婕妤和颜悦色，“你的手艺很好，这点本嫔并不怀疑，相信别人也是一样。琦娘手艺虽也好，却不如你伶俐聪颖。”

纤月低着头，看不清贞婕妤的神色，只是答道：“承蒙小主厚爱。”

“无论是皇后，惠荣夫人还是妗妃，在皇上前去用膳时都会极尽富贵华丽，我自不能与她们一样。你聪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说罢，贞婕妤垂眸打量了纤月一番，又吩咐了几样必有菜式以及从太后那里了解到的皇帝所不喜欢的菜。纤月细细听着，认真记着。她当然明白贞婕妤的意思。

回到小厨房，琦娘正擦了刀具挂好。见她回来，凑过来问道：“小主说了些什么？”

纤月长挑的眼角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不过是今日要做些什么菜罢了。琦姐姐，你先做一份桃梨焖牛肉，牛肉一定要闷得酥软。然后是蜜汁红酥手，百合羊肉，芙蓉冬瓜和京糕莲藕。量不必多，以精致美味为好。桃梨焖牛肉和蜜汁红酥手是琦姐姐的拿手菜，想必琦姐姐有法儿子将它们做得比平时更加美味。百合羊肉和芙蓉冬瓜切记不要腻也不要过甜，要突显出百合和芙蓉的清凉可口，雅致美味。至于京糕莲藕，亦是不要太甜太腻。其余的，琦姐姐放心交给纤月便是。”

纤月拉过琦娘的手，细细叮嘱。

琦娘听得用心，没有任何疑惑，便去做菜了。纤月走到食材前，细心挑选了上好的椿芽、银耳、红枣、桂圆，又仔细一粒粒挑选了糯米，粒粒饱满，成色极好。

她很清楚，对于皇上这样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来说，这样精致的家常小菜反而更具有吸引力。若是用心做了，则更不必说。

这三甜粥是儿时卫国小公主教她的。是小公主自创，味道鲜美，甜而不腻。

小公主从小便对烹饪有着极高的天赋，自幼便请了十余个卫国名厨用心教导，其手艺灵巧传遍曾经的燕朝，天下无双。而纤月，由于自由跟着她，也沾了福学了那么些。

想起小公主，心中不由得有一丝怅然，同时，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

几年前屠城的场面，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心中划过尖锐而冰冷的恨意。若不是淮国，卫国怎会亡国，若不是淮国，小公主，又怎么会死？

那么天真漂亮的孩子，嘴角带着温暖如阳光的笑容。然而……终究是看不到了。

如此国仇家恨，怎能不报。

如此想着，手上却无比用心。

反复淘了米，洗净了食材。心渐渐回到准备熬制的粥上。她并不急，她有的是时间。心急反而容易坏事，一步一步慢慢来，稳重谨慎才是成功之道。

她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