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相逢恨晚
穆宜靠着篱笆见此,抚额轻叹一声,视线有些朦胧,她揉了揉眼,又眨巴眨巴,结果又一阵酸意袭来,绛紫色花田开始变得遥不可及,仿佛雾里看花,终隔层纱。穆宜紧蹙着眉,两手附上太阳穴按揉。她想事的时候,便最是喜欢做这个动作,按一按太阳穴。
她不记得是多少日前,在龙脊山,她找到了身受重伤的颜觞。对了,是世离发现的他,将他置于山洞回去取了药。后来,后来,世离对她说了很多,她对颜觞也说了很多,颜觞对她……颜觞最后对她说什么,她好像再没听见。
犹记是夜,她将刺入颜觞胸膛的长剑缓缓拔出,轻轻地,温柔地,像颜觞平时睡觉时,她不忍做出动静将他吵醒一般。殷红的血从那深得发黑的伤口中涌出,穆宜握着剑柄的手无力地松开,长剑“啪”地摔到地上,刃上鲜血飞溅到她的侧脸,原本便颇有姿色的面容显得可怖而前所未有的妖娆。她颤抖出声:“不要,不要出血,不要死……不要死……”那双手轻轻按上血黑色的伤口,一股温热顺着掌间袭来,可穆宜只觉浑身冰冷,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她的脸像是被雨淋花的殷红浓妆,看不出簌簌的泪水,只能瞧见昏暗的月光下,颜觞青色的脸上一片水泽。
身后的世离本克制不住地向后一步,却生生攥着拳头站定。今夜的月光不知怎的好得令人羡慕,却似镀上了一层红光,像画卷中的冥界,如曼珠沙华一簇簇盛开的妖娆之景。风中送来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却听穆宜的声音逐渐颤抖,逐渐无力变得沙哑:“你不要怪我,你是沙场的枯骨……”
后来怎样,穆宜努力地去想,两只手指按太阳穴的力度逐渐加强,可怎样也想不起她后来究竟怎样。每每往那处想,便像有一根粗针往脑后钻,疼得要流泪。
颜觞后来,就真如她所说,成为了沙场山洞中的枯骨。穆宜午夜梦回,都会梦见颜觞的肉身在那山洞中逐渐变为白骨,那张温柔的面容也渐渐风化为一阵风。
可是,她今日见到他了,真真切切的身体,熟悉的面庞,柔情万丈的目光。而他原以为与她永世绝缘,不料今日却要再次重逢。
夏宜偏着头看着颜觞攥着玉簪的发白的指节,一阵莫名地不安,忙急切问:“大人,您在说谁?”颜觞回过神,那方才像被掏空了的瞳孔又充填回漆黑的漩涡,把目光移到了夏宜扑朔迷离的一双眼上,他的脸色很不好,如纸张一般苍白,却依旧轻蹙着眉浅浅笑着:“啊,没什么,只是一个朋友罢了。夏姑娘,你在屋中等我,不要跟过来,我出去走走。”说罢,他将手腕从夏宜怀中抽了出来,握着那只玉簪,扶着墙蹒跚地跨出了门槛。
“夏姑娘……夏姑娘……他叫我夏姑娘……”夏宜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立在原地,双手出了一掌心的细汗,她不可置否地望了望颜觞的背影,红着眼轻声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您是要走了么?您不会回来了么……大人,不要走,求求您,求求您,您不是说好了要陪奴家的么,生生世世……”
颜觞怔住,身后传来的是少女隐忍的哽咽声,他的心像被谁捏紧了似的,一阵生疼。夏宜的抽泣声愈发大了,生生叩击着一介文官的怜悯之心。他知道他起死回生的这些日子是谁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醒来后有了一些沉睡时朦胧的记忆,夏宜的樱唇曾小心翼翼地贴上自己的唇,又惊惶地迅速离开,像蜻蜓点水。
这令他十分难受。这种感觉,熟悉地如此可怕,就像天生具有的感觉一般,熟悉地那么顺其自然。这真是可笑。
“大人,奴家,奴家第一次见大人,便中意大人。尽管大人那时还是个半身入土之人,可奴家私心地想要和大人在一起,所以不惧艰难地救活大人……奴家从未像喜欢大人一样喜欢别人,大人,奴家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若大人执意要走,奴家只能以死相送……”
颜觞猛地转过身,看见夏宜已经拿着一柄小刃,两手举着,刀剑已经抵住脖颈,一丝鲜血已经顺着光洁的脖子流了下来。颜觞几乎是扑过去夺走了夏宜手中的小刃,可身体沉重地如同一尊铜像,夺走小刃的一瞬间,也顺势将弱不禁风的夏宜推倒。颜觞使出最后一丝气力将夏宜紧紧抱在胸前,顺势转身,只觉脊背一阵刺痛,胸口的伤发出一阵狰厮,颜觞重重倒地,空气中发出一声闷响。
被颜觞抱在胸前的夏宜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看着颜觞的眉头蹙成“川”字,将头别过去紧抿着唇的模样,心疼地两行长泪滑下,忙起身扶起颜觞,一手附上他的侧脸,哽咽着:“大人,您怎样?都是奴家的错,奴家千不该万不该,害得大人如此……”
颜觞伸出手拍了拍夏宜额前扩成一个弧的短发,勾了勾唇,喑哑着柔声道:“不怪你,是我没考虑你的感受。你放心,我不会走,我只是想见一个人,只是见见,不会走的。”夏宜一阵梨花带雨,半晌,她咬着唇点点头,将颜觞从地上扶了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尘土哭着笑出声::“大人,奴家烧好饭等你回来。”颜觞略微惊愕,随即一手搂过夏宜,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膛:“嗯,我会和你好好地过一辈子。所以你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回家吃饭。”
绛紫色的花田中,赫然站着一位婷婷女子,她的乌发用银白色的绳简单在脑后束起,如瀑长发随着花海的浪潮一阵一阵地飘逸着,她一身素雅装扮,腰间别着长剑,如诗中女子,绝世而独立。颜觞尽量稳步向前,走到穆宜身后,正要开口,忽地听身前人开口轻声道,不知向谁:“一个人经历过生死,还会爱其所爱,恨其所恨么?”
颜觞的脚步停住,良久的沉寂,他开口:“自然会爱,可不必去恨……宜儿。”最后那声轻唤,颜觞的语气难以捉摸,却见穆宜的背影一怔,随即那脑后的长发在空中打了个旋,便见穆宜的面容正对着颜觞,眸子颤了颤。
“颜觞,你的命很好。”
“失去,重生,失去。这样的人生,固然有趣。”颜觞垂着眸,兀自笑笑。
穆宜的眸子有些克制不住地失神,她两步上前,微微仰着头看着颜觞,可他的眸子中装的尽是波澜不惊,穆宜勾了勾嘴角想像他那样从容笑笑,未果,只能极轻地出声:“你活着,这便是最好。颜觞,我很想你,我总是想着你若是长眠了,会否有人将你安葬,你若是活着,会否找到新的生活。我只是一个罪人,我甚至不知你身在此处,若不是有人指引,我也很怕再见到你。可如今我见你过得这般好,我可以……不赎罪了么?”
颜觞方才在心中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他想出了他这辈子恐怕都说不出的话,他想狠狠地痛斥这个女子,可仍旧是未果。一阵风迎来,颜觞的笑容隐去了:“我从未怪罪过你,我不是活得很好么?我答应你给白羌两国一个完美的联姻,可惜如今不能了,我有了妻子,她是个农家女孩儿,她能在冬天种出一片盛开的花田,能烧得一手好菜。宜儿,这是她的名字。”
穆宜的心情有些泛酸,良久,她勾唇给予颜觞一个坚定从容地笑,伸出左手停在半空:“来握个手罢,世离教过我一句诗,相逢一笑泯恩仇。”说罢,她的头俏皮地偏了偏,花田衬出她十六岁一般的少女一面。
颜觞顿了顿,随即亦轻笑着,轻轻握住穆宜的手,长久地望着她。
忽地,颜觞身后闪过一人黑色身影,穆宜清晰地见着,一个手刀重重地敲中了颜觞。颜觞握住她的手一滑,随即倒下,被身后那人一手接住。
穆宜后退一步望着姜暮夜眸中透出的寒意,一脸不可置否:“姜暮夜,你……”姜暮夜瞥了瞥怀中的颜觞,将他递给身后的护卫,抬起眼帘看了眼穆宜,随后自己也拂袖而去。两三步后他回头:“白穆宜,你们的恩怨既了结了,就不要来插手本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