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未央宫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合上书。纤白细腻如水葱般的手指划过书面,略带粗糙的质感。
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月色如水,星辰漫天。
女子发上冰冷的珠翠已尽数卸去,乌发青丝旖旎一地。卸去了精心描绘的妆容,如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容迎着月光,泛着浅浅的白瓷一般的莹白色光晕。
虽然早已猜到,在听到婢女禀告时,却还是一愣,心中一愣。
从今天开始的举案齐眉,却用了那么一个凄凉的方式。
那个女人,那个让自己的夫君一心一意,后宫形同虚设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银簪,冰冷的银饰仿佛要刻入骨肉。
月白的薄纱睡服,宽大的袖下是新藕一般修长洁白的手臂,隐隐可以看出女子诱人的轮廓。
记得小的时候,娘对她说过,新婚之夜,是女孩子最美的一天,洞房花烛,嫁衣金绣,琴瑟和鸣。而她的新婚之夜,却是那么清冷。
嫁给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从此萧郎是路人不说,素衣素发,冷灯银烛,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子缠绵欢好,而自己,只能空对一室月光。
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吧。入宫为妃,这本就是一条不归路,自己有何德何能再奢望那么多?
同心殿内的宫女内监已全部被遣了出去。
她知道,韩赊环,林公公和素芝素秋一定都还没有睡,都望着自己这个方向,望着自己身后那一支白烛摇摇晃晃的光芒。本来还准备了红烛,却在传来消息皇上今晚去未央宫时,被掰成两半。
人都不在,还要这蜡烛做什么?
暗叹一口气。吹熄了蜡烛,和衣睡下。
纤月倚在小花园的木栏边出神。
七日,一连七日,皇上宿在惠荣夫人处。
在贞婕妤入宫之前,皇上勤政少入后宫,惠荣夫人再怎样得宠也不过是连幸三日,这次贞婕妤刚刚入宫,就连幸七日,连太后也劝了皇上要后宫雨露均沾。
而贞婕妤,依然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脸上似乎永远都是温婉柔顺的笑容,或是清冷如月光。
每天早上按时早起向皇后请安,然后要么去给太后请安要么就呆在关雎宫里看书弹琴刺绣,下午也是如此。晚上按时熄灯休息。
对于惠荣夫人的得宠,她毫无反应,只是嘱咐了下人今后只要是和未央宫沾边的事定要忍让,自己也是尽量避免与惠荣夫人接触。
一时间,未央宫风头大盛,前不久被赐居关雎宫的贞婕妤,渐渐地冷了下去,就如同大海中的一点波澜,不过一会儿就消失无踪。
纤月由于做事伶俐,再加上素秋时不时地美言几句,渐渐得了贞婕妤的信任,平日里可以跟在贞婕妤的身边。纤月知道素秋心中所想,却只是装傻装作不知。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七日后,皇上渐渐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一个月进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去了多半也是去惠荣夫人那,或者是妗妃。
贞婕妤的手边,开始出现了一面团扇,每天总是绣得认真,似乎永远也绣不完。纤月看出,贞婕妤虽然表面不说什么,但是,那面团扇,是她心中的结。
是下午。
阳光很好。贞婕妤似乎不喜出门,除了给皇后太后请安,就是呆在关雎宫里的。
然而,纤月知道,除了贞婕妤本身喜静的性子,还有那位住在未央宫的女子。端了檀木方盘进了同心殿,方盘上是银白瓷盘盛着的摆成花瓣状的玫瑰乳酥和一碗桂圆羹。
贞婕妤正专心看着手中的书,听见有人进来,也不抬头。纤月小心端了玫瑰乳酥放在贞婕妤手边的小桌上,见茶凉了,捧了茶出去换了一杯新的。贞婕妤方才抬眼,看了看一旁的玫瑰乳酥,随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你做的?”
贞婕妤的声音随意,听起来似是随口一问。
“是。”
韩姑姑,素芝素秋都不在。纤月垂手立于贞婕妤身后,淡淡答道。
贞婕妤浅浅笑笑,“你倒是手巧,人也伶俐。”
纤月脸上的神色依旧是淡淡,“谢小主夸奖。承蒙小主调教得当。”
贞婕妤嘴角的笑容依旧,“本事是自己的,光我调教又有什么用。今后好好做事,定有你的好处。”
纤月隐约觉得,贞婕妤这话中有什么意思,却又一时没有猜透,只得应道:“是。”
贞婕妤看起来很喜欢纤月做的玫瑰乳酥和桂圆羹,尤其是这桂圆羹。全都吃完了。纤月刚收了碗碟去小厨房拿给香巧清洗,便看到素芝急匆匆地走进同心殿,经过她身边时也顾不上和她打招呼。
过了一会儿,韩姑姑便来叫纤月,去服侍贞婕妤更衣梳妆。
素芝手巧,绘出的妆容精致雅美,纤月因眼光独到,也经常被叫去。
只是,纤月有些疑惑。按照贞婕妤的习惯,这个时辰一般不会出门的,又想起刚才素芝急急匆匆地进去连招呼都没有打,不知道是什么事。
进了同心殿后堂寝室,见贞婕妤坐在铜镜前。
素芝卸了贞婕妤发上的发饰,执了梳子,一下一下帮贞婕妤梳头。韩姑姑选了几条好看的衣裙给贞婕妤挑选。
纤月注意到,那几条衣裙都是贞婕妤刚入宫时皇上、太后赏的蜀锦、云锦裁的,素秋亲自挑的花样款式,送去给尚宫局。
贞婕妤平日里多素装雅容,这些衣物也很少上身,连给皇后请安都只是刚入宫的那两日穿过。纤月默默走过去,捧了首饰盒立在一旁。
一个人都不曾说话,气氛沉闷得怕人。素芝梳好了发,到纤月捧着的首饰盒中挑首饰。
贞婕妤捧了一缕头发,细细端详“素芝,我记得你单螺髻梳得极好,只是可惜入宫后很没有机会梳了。”
素芝不知道为什么贞婕妤忽然提起,愣了一愣,旋即笑道:“小主平日梳的都是反绾髻或是涵烟芙蓉髻,如今换个髻发也好。”
纤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贞婕妤。
贞婕妤的脸上依然是淡漠的神色。
的确,贞婕妤平日里在关雎宫中梳的都是最寻常不过的反绾髻,偶尔出去给太后、皇后请安,才绾了涵烟芙蓉髻。
这单螺髻虽然不是什么复杂的大髻式,装点得当却也会显得高贵典雅。如今贞婕妤绾这个髻,想必是要去见什么人,还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心中猛然明了。能让贞婕妤这样的,宫中怕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皇上,一个就是如今宠冠后宫的惠荣夫人。
纤月入宫也有了些时日,知道皇上一般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传召贞婕妤的。且贞婕妤对惠荣夫人颇有忌惮,想必就是惠荣夫人了。
纤月伶俐,自然知道贞婕妤的用意。
挑了一支灵芝竹节纹玉簪递给素芝,又逐次挑了玉梅花簪以及一些玉饰。绾了髻,素芝便精心给贞婕妤上妆。
“不必太过精致华丽,素雅即可。”
贞婕妤见素芝挑了深蓝与梅色的眼粉,微微皱眉,淡淡道。
素芝反应过来,忙道:“奴婢糊涂。”
说罢,便换了颜色,纤月只静静立在一旁,细细看着。
若是太过华丽只是越发添堵,贞婕妤必是知道的,所以方才纤月挑的发饰虽然精致却并不华丽。不能随便,否则更糟。
素芝想必也已经明白了,画得格外用心。
贞婕妤挑了水蓝古纹双蝶云锦千水裙。上好妆,韩姑姑伺候贞婕妤更衣。一切完毕,贞婕妤随手挑了只翠玉手镯。贞婕妤本就长得美,如此打扮一番,更是清丽动人。
素秋留在关雎宫中和林公公一起打理宫中事宜,贞婕妤带着韩姑姑,素芝和纤月出了关雎宫。
纤月发现,素秋虽然很得贞婕妤信任,平日里什么事都放心让她去打理,连家书都让她暗送,却几乎不让素秋随侍,素芝倒是经常跟在贞婕妤身旁。
未央宫和关雎宫离得不远不近,走起来并不是多远的路程。
到了未央宫前,门口的内监见了贞婕妤,走上前来笑道:“娘娘已经等了婕妤小主许久。小主请跟我来。”
贞婕妤点了点头,“劳烦公公了。”
言罢,扶着韩姑姑的手,跟着那内监走进未央宫惊鸿殿去。纤月和素芝对视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未央宫比起关雎宫来,华贵了不是那么一星半点。简直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摆放各式奇珍异宝,奢华简直要胜过皇后所居的凤仪宫。
进了惊鸿殿,纤月依礼低头垂手,只闻见一阵奇香,接着便是贞婕妤行礼。
“臣妾关雎宫婕妤殷氏参见娘娘,慧荣娘娘金安。臣妾来晚了,还望娘娘恕罪。”
韩姑姑、纤月和素芝也跟着行礼,只不过是奴婢行的叩拜大礼。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金镶玉海棠连绵的图案,奢华无比。
只听见一声慵懒的女声,“妹妹请起。颜娆,看座。”
“谢娘娘。”
贞婕妤行了礼,方才起身,走到椅旁坐下。韩姑姑,素芝和纤月一行人亦跟着去,立到贞婕妤身后。
“看茶。”
纤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倚在宝座上的惠荣夫人。果然是传说中的宫中第一美人。皮肤凝白,柔腻胜酥,柳眉轻扬,凤眸妖娆,眼角微微向上挑起,不动声色的风情娆媚。面色红润,唇色朱樱一点。一袭绯色银纹绣百蝶度花裙,银红苏绣芍药锦衫,体态丰盈窈窕。三千青丝绾了繁复华贵的惊鸿髻,发饰奢华。美艳不可方物。
“妹妹果然仙姿玉色。”
惠荣夫人轻启朱唇,笑道。
“臣妾蒲柳之姿,哪比得上姐姐花容月貌。”
贞婕妤声音淡漠。惠荣夫人掩唇轻笑,“妹妹真是会说话,难怪太后如此喜欢。”
贞婕妤淡淡一笑,“姐姐说笑了。”
一片沉默,一丝声音都没有。
惊鸿殿正中的镂金雕花香炉中,香烟袅袅。纤月只觉得陌生。这香香味馥郁而又带着几分自然清甜,正是甜而不腻,郁而不妖。恍然大悟。听说惠荣夫人喜欢香料,淮王曾请了一位名叫卫紫蓉的女子,听说是“天下第一调香师”。集齐百花,闭关调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才调制出一种“百花香”,天下独一无二,只惠荣夫人一人拥有。
“听说皇上,至今没有去妹妹的关雎宫坐坐。真是委屈妹妹了。”
忽然,惠荣夫人笑道鸦羽一般的低垂,遮掩了眼中的神色。纤月只看到,贞婕妤身躯微微一震。
她知道,这是贞婕妤一直以来默不言说的痛处,如今就被惠荣夫人这样毫不委婉地触碰,自然疼。
过了一会儿,贞婕妤的脸上,重新持了温婉的笑容。
“有何委屈。姐姐才貌双绝,倒是让臣妾惭愧不已。”
贞婕妤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柔婉。惠荣夫人没有料到贞婕妤会如此接,愣了一愣,旋即笑,浓艳如玫瑰的唇色,一颦一笑间美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