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沉默就是回答
李峰毕竟不是铁打的!
他血流个不停,力气也流尽了。
游擎宇又一滚,抄起地上的刀,狂笑道:“我迟早还是要你死在我手上!”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只残烛。
游擎宇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死—般的黑暗。
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游擎宇的手紧握着刀柄,他知道李峰就在刀下!
但李峰真的还在那里吗?
游擎宇的掌心正淌着冷汗。
突然间,电光一闪。
李峰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倒在刀下了。
游擎宇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实实砍在李峰的脖子上!
这一刀绝不能再有丝毫差错。
隆隆的雷声终于完全消失,正已到了第二次闪电击下的时候。
闪电一击,李峰的头颅就将随着落下。
想到这一刻已近在跟前,游擎宇的心也不禁加速了跳动。
他只恨现在烛火已灭,不能看见李峰脸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多了阵急促的喘息声。
门了外雨声如注。这人似乎自暴雨中突然冲了进来,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他也必定什么都瞧不见。
这人是谁?
游擎宇不由自主向后面瞧了一眼,虽然他也明知道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瞧瞧。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一个人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腿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恨、恐惧之意。
是林思涵!
游擎宇一惊,林思涵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
电光一闪即熄,就在这将熄未熄的一刹那间,游擎宇已瞧见林思涵手中有一蓬金丝暴射而出!
这正是林思涵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
游擎宇已顾不得伤人,抖手晃起一片刀花,护住了面目,身子又就地向外滚出了七八尺,“砰”的一声,也不知撞上了什么。
又一声霹雳声过,电光又一闪,林思涵已冲了过来,扑倒在李峰身上。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雷声中,她甚至连李峰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但她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粘粘的—片。
是血?
林思涵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凄厉的呼声,竟似比雷声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只手向林思涵抓了过来。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
林思涵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得如鹰爪。
正是聂天佑的手。
聂天佑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林思涵。接着再一剑刺穿李峰的咽喉!
但他也瞧见了林思涵的眼睛,比闪电还夺人的眼睛!
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
林思涵道:“滚!滚开!全部滚开!无论谁再敢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生!”
呼声中,她已抱起李峰,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
只听一人道:“且慢!”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闻致轩脸上。
他铁青的脸被这碧森森的电光所映,映得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林思涵怒喝道:“闪开!你有多大的胆子,敢拦住我?”
闪光中,她的手似又扬起!
闻致轩也不知是被她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她手里的“夺命金针”,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林思涵已向他身旁冲了出去。
商浩南长长叹了口气,道:“纵虎归山,李峰这—走,日后我们只怕就难免要一个个死在他手上了!”
闻致轩怒道:“你为何不来拦住她?”
商浩南叹道:“你莫忘了,林思涵毕竟是楚星魄的妻子,她若受了伤,谁承担得起?”
游擎宇忽然笑了笑,道:“但你若是楚星魄,现在还会认她做妻子吗?”
商浩南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再追也不迟,反正她也走不远的。”
闻致轩道:“不错,追!”
暴雨如注。
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一粒粒石子。
无边的黑暗,雨水帘子般挂在林思涵跟前。
她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该逃到哪里去。
天地虽大,却似已无一处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
幸好后面还没有人追来,林思涵放慢了脚步,迟疑着道:“该走哪条路?”
电光一闪。她忽然发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暴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
是楚星魄!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林思涵虽然并没有看清他的面目,但这双眼睛,眼睛里所包含的这种情意,除了楚星魄还有谁?
她的脚步忽然似乎被一种虽然无形、但却巨大的力量托住!
无论如何,楚星魄毕竟是她的丈夫。
电光又一闪,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雨水从他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脸,他却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目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楚星魄本来永远都是修饰整洁,风度翩翩的,无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瞧见他,他都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神采照人,一尘不染。
但现在——
林思涵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狈过。
她突然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连喉头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过去,嘎声道:“你——你一直在跟着我?”
楚星魄慢慢地点了点头。
林思涵道:“但你并没有来拦住我。”
楚星魄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只因我明白你的心意——”
林思涵道:“你明白吗?真的明白?”
楚星魄叹道:“若不是你,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你怎么能不救他?”
忽然间,林思涵整个人似也痴了,心里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
“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了解我的。”
在这一刹那问,楚星魄若是叫她带着李峰逃走,她也许反而会留下,以后她纵然还是会后悔的。
但在这一刹那间,她绝不忍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
楚星魄柔声道:“我们回去吧!无论他受的伤多么重,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他毫发。”
林思涵突然向后面退了两步,道:“你——你相信他不是坏人?”
楚星魄道:“你说的话,我几时怀疑过?”
林思涵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但他们方才要来杀他时,你并没有拦阻,你明知他们要来杀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面说,一面向后退,突然转身飞奔而去。
楚星魄忍不住大声道:“思涵——”
林思涵大声道:“你若真的相信我,现在就该让我走,否则以后我永远也不要见你,因为你也和别人一样,是个伪君子!”
楚星魄身形动了动,又停下!
雨更大了。
林思涵的身形已消失在雨水中。
只听一人叹道:“楚公子的涵养,果然非人能及,佩服佩服。”
震耳的霹雳声中,这人的话声还是每个字都清清焚楚地传入楚星魄耳里,只可惜他的脸色别人却无法瞧见。
一个人手里撑着柄油伞,慢慢地自树后走了出来,闪电照上他的脸,正是“稳如泰山”濮苑杰。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又道:“在下若和楚公子易地相处,李峰今日就再也休想逃走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下最多也不过只是个保镖的,楚公子却是名满天下,人人佩服的大侠,日后迟早必将领袖武林。”
楚星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濮苑杰笑道:“我只是说,楚公予方才若杀了他,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若被人知道楚公子也会乘人之危,岂非于侠名有损?楚夫人更难免伤心,如今楚公子虽末杀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
楚星魄没有说话。
濮苑杰道:“方才游擎宇他们也已追了过来,楚夫人虽未瞧见,楚公子却自然不会瞧不见,现在他们既已追去,夜雨荒山,以楚夫人之力,又还能逃得多远?既然已有人杀他,楚公子又何必自己出手?”
楚星魄沉默了良久,缓缓道:“这些话,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的,是吗?”
濮苑杰道:“楚公子也知道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况,在下此时正有求于楚公子。”
楚星魄淡谈道:“你若非有求于我,也不会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
濮苑杰大笑着道:“楚公子果然是目光如炬,其实在下所求之事,在楚公子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楚星魄突然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濮苑杰‘稳如泰山’,依我看,却未必。”
濮苑杰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在下正也和楚公了一样,本就是别人无法看透的。”
楚星魄沉下了脸,冷冷道:“你看我是个会被人所胁的人吗?”
濮苑杰身子不内自主向后缩了缩,再也笑不出来。
楚星魄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只因你要求我的事,平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濮苑杰变色道:“楚公子已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事了?”
楚星魄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的事,有几件是我不知道的?但你们只知我涵养很深,却未想到我有时也会翻脸无情的。”
濮苑杰依然瞧着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
楚星魄叹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有善的—面,也有恶的一面,否则他非但无法做大事,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的。”
濮苑杰满头水流如注,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突然抛下了手里的油伞,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闪电又击下!
楚星魄的剑却比闪电还快!
濮苑杰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长剑已自他后背刺入前心穿出,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
楚星魄垂首瞧他,叹息着道:“没有人能真‘稳如泰山’的,也许只有死人——”他慢慢地拔出剑。
剑锋上的血立刻就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荒山。
闪电照亮了山坳后的一个洞穴。
林思涵也不管洞穴中是否藏有毒蛇、猛兽,不等第二次闪电再照亮这洞穴,就已钻了进去。
洞穴并不深。
她紧紧抱着李峰,身子拼命往里缩,背脊已触及冰凉坚硬的石壁,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喘息。
雨水挂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帘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猎人和恶犬追踪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的心情。
游擎宇他们并没有放过她。
她虽然没有真的看到他们,但她知道。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感觉也就会变得和野兽一样敏锐,仿佛可以嗅得出敌人在哪里。
这是求生的本能。
但无论是人或野兽,都会有种错觉,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已安全得多。
林思涵颤抖着,伸出手——李峰的心还在跳,还在呼吸。
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牙齿也在“格格”地打战,仿佛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林思涵心里充满了怜惜,把他抱得更紧。
然后,她就感觉到李峰在她怀抱中渐渐平静,就好像一个受了惊骇的孩子,知道自己已回到母亲的怀抱。
世上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虽然外面还是那样黑暗,风雨还是那么大,虽然她知道敌人仍在像恶犬般追踪着她。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深挚的、不可描述的母爱,已使她忘却了惊煌和恐惧。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
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
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唯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宁静——这种感觉是奇妙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她还不太懂得真正的爱情。
恋人们互相依赖,也正如孩子和母亲。
闪电和霹雳已停止。
除了雨声外,四下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林思涵也不知道是该再往前面逃,还是停留在这里。恍恍惚惚中,她总觉这里是安全的,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们。
她这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有时人会自己欺骗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对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彻,只怕就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谷里的那间小小的木屋。
李峰正在外面建筑另一问,雨点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锤在敲打着木头。
声音是那么单调,却又是那么动听。
她眼帘渐渐阖起,似已将入睡。
她虽然知道现在睡不得,却已支持不下去。
——恐惧并不是坏事。一个人若忘了恐惧,就会忽略了危险,那才是真的可怕。
幸好这时李峰已有了声音!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就轻轻问道:“是你?”
四下—片黑暗,暗得什么都分辨不出。
林思涵看不到李峰,李峰自然也看不到她。
但他却已知道是她,已感觉出她的存在。
林思涵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柔声道:“是我——你刚刚睡着了。”
李峰很久没有回答,然后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
林思涵道:“为......为什么?”
李峰道:“你知道我不愿意连累你。”
林思涵道:“若不是我,你怎会这样子?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李峰道:“没你,他们一样会找到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林思涵道:“我明白。”
李峰道:“好,你走吧!”
林思涵道:“我不走。”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
李峰从来也未曾听到她说过如此坚决的话。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现在已变了。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么样刺伤她,让她不能不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那些尖刻的话他竟再也无法说出来。
林思涵仿佛笑了笑,柔声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们总算已逃了出来,等到天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时我——我再走也不迟。”
李峰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何必说谎呢?”
林思涵道:“我——说谎?”
李峰道:“那些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放过我的,我明白得很。”
他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虚弱,却又已带着些讥消之意。
林思涵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死?”
李峰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就可以活得更安全,更有面子。”
林思涵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讥消之意,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曾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李峰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