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柔肠寸断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了手,这伙计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林思涵悄悄地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她自己的丈夫,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楚星魄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屋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林思涵知道这就是楚星魄,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刹那间,楚星魄的种种好处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怀念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她知道楚星魄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她慢慢地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楚星魄。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他的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妻子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林思涵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林思涵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她不愿说的事,楚星魄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却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屋子里除了楚星魄外,还有商浩南、游擎宇、闻致轩,聂天佑,濮苑杰 。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楚星魄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林思涵,五个人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些什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莱,这却令林思涵觉得奇怪了。
楚星魄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很保重,林思涵很少看到他喝酒;就算喝,也是浅尝即止,喝酒喝到半夜这种事,林思涵和他成亲以后,简直还未看到过一次。
她当然也不会问。
但楚星魄自己却在解释了,他微笑着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本来在商量着一件事。”
游擎宇接着笑道:“嫂夫人总该知道,男人们都是馋嘴,无论商量什么事的时候,都少不了要吃点什么,酒更是万万不可少的。”
林思涵点了点头,嫣然道:“我知道。”
游擎宇目光闪动,道:“嫂夫人知道我们在商量的是什么事?”
林思涵摇了摇头,嫣然道:“我怎会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女人若想做人人称赞的好妻子,那么在自己的丈夫朋友面前,面上就永远得带着微笑。
有时,她甚至笑得两颊都酸了。
游擎宇道:“十几天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请楚公子他们三位来,为的就是这个。”
林思涵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她本不想问的,仍有时“不问”也不礼貌;因为“不问”就表示她对丈夫朋友的事漠不关心。
虽然她对游擎宇这人的印象一向不太好,因为她总觉得这人的人缘太好,也太会说话了。
会说话的人,难免话多,话多的人,她一向不欣赏。
游擎宇道:“这地方有位龙三爷,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说过?”
林思涵微笑道:“我认得的人很少。”
游擎宇微笑道:“这位龙三爷仗义疏财,不下古之孟尝,谁知十多天以前,龙家庄竟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林思涵皱眉道:“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游擎宇道:“自然是李峰!”
林思涵的心骤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李峰?”
游擎宇道:“不错!除了李峰外,还有谁的心这么黑?手这么辣?”
林思涵勉强控制着自己,道:“龙家庄既已没有活口,又怎知下手的必定是他?”
游擎宇道:“除了李峰,江湖人中谁还有这样的胆子?”
林思涵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道:“不可能!下这毒手的绝不可能是李峰!你们都冤枉了他,他绝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游擎宇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夫人心地善良,难免会将坏人也当做好人。”
闻致轩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盯着林思涵,忽然道:“但嫂夫人又怎知下这毒手的绝不是他呢?”
林思涵身子颤抖着,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这些话,见到这些人。
但她知道她绝不能走,她一定要挺起胸来说话,她欠李峰的已太多,现在正是她还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里杀人,因为这两个月来,我从未离开过他!”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林思涵用不着看,也知道他们面上是什么表情。用不着猜,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既已说出这句话,就已准备承当一切后果。
也不知道了多久,楚星魄才缓缓道:“这件事只怕是我们误会了,我相信内人说的话绝不会假。”他声音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商浩南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定是误会了,再说。”
游擎宇也在不停地点头,忽然长身而起,笑道:“嫂夫人旅途劳顿,在下等先告辞,明日再为夫人接风。”
聂天佑一句话也没有说,第一个走了出去。
只有濮苑杰还是安坐不动。
此人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等游擎宇、商浩南、聂天佑三个人都走了出去,他才沉着声道:“闻兄且慢走一步。”
闻致轩的嘴虽仍闭着,脚步已停下。
濮苑杰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李峰做的,别的事也就可能都不是他做的,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也可能冤了他。”
这句听在林思涵耳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知道濮苑杰的出身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
所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惟恐多言贾祸,惹祸上身,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实在是不能说错一句话的。
这句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份量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闻致轩虽然未必听得入耳,却也只有听着。
濮苑杰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字,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无法辩白,那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林思涵静静地听着,只觉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听过如此令她佩服,令她感动的话。
濮苑杰虽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仿佛是个已历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此刻在林思涵眼中,此人却似已变得说不出的崇高伟大,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在她那秃头顶上亲一下。
濮苑杰又道:“李峰若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恶徒,我们非但不能冤枉他,还得想法子替他辩白,洗刷他的污名,让他可以好好做人。”
他目光忽然转到林思涵身上,缓缓接着道:“但人心难测,一个人究竟是善是恶,也并不是短短三两个月中就可以看得出的。”
林思涵断然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他绝不是个坏人。”她垂下头,慢慢地接着道:“这两个月来,我对他了解得很多,尤其是他三番两次地救我,对我还是一无所求,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将我送到这里来......”说到这里,她语声似已哽咽,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濮苑杰道:“既然如此,嫂夫人也该设法洗刷他的污名才是。”
林思涵咬着嘴唇,黯然道:“他对我的恩情,我本来以为永远也无法报答,只要能洗清他的污名,让他能重新做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的。”濮苑杰沉吟着,道:“不知嫂夫人是什么时候跟他分手的?”
林思涵道:“我在今天戌时以后。”
濮苑杰道:“那么,他想必还在附近?”
林思涵道:“嗯。”
濮苑杰又沉吟了半晌,道:“依我之见,嫂夫人最好能将他请到这里来,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对他多了解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李峰的大名,我们已听得多了,但他的人,自从四年前至今都还没有见过。”
林思涵展颜道:“你们若是看见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个人了,只不过......”她忽又皱起眉道:“今天却不行。”
濮苑杰道:“为什么?”
林思涵道:“今天......他已经醉了,连话都已说不清楚。”
濮苑杰笑道:“他常醉吗?”
林思涵也笑了,道:“常醉。”
濮苑杰微笑道:“常喝醉的人,酒量一定不错,而且一定是个直心肠的人,几时若有机会,我倒想跟他喝几杯。”
林思涵嫣然道:“总镖头有河海之量,天下皆知,无论喝了多少,还是‘稳如泰山’,只不过,我看他也未必会输给你。”
濮苑杰笑道:“哦?他今天喝了多少?”
林思涵道:“大概最少也有十来斤。”
濮苑杰悠然道:“能喝十来斤的,已可算是好酒量了,但还得看他是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喝的是什么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个人酒量的强弱,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关系。”
林思涵道:“喝酒的地方并不好,就在城外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喝的也不是什么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烧刀子’。”
濮苑杰笑道:“如此说来,他酒量果然不错,我倒更想见见他,只不过......”他缓缓站起,道:“今日天时已晚,好在这事也不急,等嫂夫人安歇过了,再去请他来也不迟......此刻在下若还不走,就当真是不知趣了。”
他微微—笑,抱拳一揖,又道:“方才那番话,又引动了我的酒兴,不知闻兄可有兴趣陪我再喝两杯去?”
闻致轩道:“好!”
他自始至终,只说了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