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李峰的家
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
林思涵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能死而无憾的人并不多。
林思涵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完全绝望。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是李峰的声音。
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
林思涵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
但李峰已接着道:“你千万不要转又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像你现在正在—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林思涵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李峰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到的。”
这声音更近了。 ”
林思涵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法子不想。”
李峰道:“想什么?”
林思涵道,“我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李峰道:“自然是有法子的。”
林思涵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李峰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林思涵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见李峰,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李峰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李峰的呼吸。
李峰已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林思涵道:“嗯!”
李峰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是这里来了呢?”
林思涵自然不知道原因。
李峰道:“这沼泽看起来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说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沼泽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林思涵没有说话。
但她的心里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沼泽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李峰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林思涵的眼睛。
林思涵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
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多。
这种声音是用“心”来听的。
李峰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林思涵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李峰道:“什么事错了?”
林思涵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贱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李峰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
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沼泽仿佛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林思涵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李峰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李峰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李峰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林思涵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李峰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李峰道:“不是我。”
林思涵道:“不是你?是谁?”
李峰道:“是山猫。”
只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山猫带我来的。”
林思涵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李峰道:“是山猫告诉我,这沼泽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疗人的伤势,是山猫教我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林思涵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
李峰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林思涵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山猫那里学会了很多事。”
李峰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山猫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林思涵道:“尊敬?”
李峰道:“山猫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林思涵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李峰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林思涵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山猫,她实在闻所末闻。
李峰道:“只有山猫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山猫若死了,母山猫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山猫若死了,公山猫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山猫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林思涵不说话了。
李峰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山猫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林思涵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山猫有时会吃山猫的。”
李峰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山猫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林思涵叹了口气,道:“你对山猫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李峰道:“哦?”
林思涵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李峰也不说话了,他至今也没走出那个阴影。孙胜和杨啸天把他害的太惨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林思涵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沼泽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林思涵却绝末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所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久长的奇花异草,在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林思涵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污泥,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疯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李峰道:“我也找不到,是......”
林思涵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山猫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李峰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林思涵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李峰摇了摇头。
林思涵道:“但那间屋子...”
李峰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林思涵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李峰没有说话。
林思涵的眼睛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
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李峰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林思涵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李峰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山猫,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林思涵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山猫,是人......一条山猫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李峰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山猫是山猫,山猫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山猫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有三寸厚了,我先打扫打扫,你......你能走了么?”
林思涵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山猫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沼泽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李峰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冲洗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李峰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林思涵的意义是多么重大。
林思涵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问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向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林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模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楚星魄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还应该觉得荣耀。
林思涵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面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个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份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李峰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却并
没有这么样做。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东西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
直到现在——
这屋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于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峰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李峰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岩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个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李峰有双很巧的手。
用飞刀的人,手都是很巧的。
普普通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少酌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的晚餐,林思涵卿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沼泽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感情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李峰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林思涵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李峰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林思涵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么能安心?”
于是李峰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