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大恶人
林思涵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你,我现在已觉得好多了。”
李峰道:“哦?”
林思涵笑道:“想不到你的医道也如此高明,我幸亏遇见了你。”
李峰道:“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医道,只不过懂得要怎么才能活下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林思涵慢慢的点了点头,叹道:“我现在才知道,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没有人会想死的。”
李峰道:“非但人要活下去,野兽也要活下去,野兽虽不懂得什么医道,但它们受了伤的时候,也会去找些药草来治伤,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林思涵道:“真有这种事?”
李峰道:“我曾经看到过一只山猫,被老虎咬伤后,竟逃到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想去自杀。”
林思涵道:“它难道不是?”
李峰笑了笑,道:“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就又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药草腐烂在那沼泽里,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林思涵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似乎只有在谈到野兽时,他才会笑。
他甚至根本不愿意谈起人。
李峰还在笑着,笑容却已有些凄凉,慢慢地接着道:“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人真的也和野兽一样么?
若是在一两天之前,林思涵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个疯子。但现在,她却已忽然能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她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陪伴着她,照顾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寂寞与孤独竟是如此可怕。
林思涵渐渐已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忍不住想对这人知道得更多些。
林思涵试探着问道:“这地方就是你的家?”
李峰道:“最近我常常住在这里。”
林思涵道:“以前呢?”
李峰道:“以前的事我已全都忘了,以后的事我从不去想它。”
林思涵道:“你……你难道没有家?”
李峰道:“一个人为什么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岂非更愉快得多?”
当一个人说自己宁愿没有家时,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一个家了,只不过“家”并不只是间屋子,并不是很容易就可建立的——要毁掉却很容易。
林思涵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人迟早都要有个家的,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李峰冷冷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困难,只要你肯闭上嘴,就算是帮了我个大忙了。”
林思涵又怔住了。像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这破庙里居然还有人会来,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只见这两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派都不小,佩刀的人年纪较长,佩剑的看来只有三十左右。
这种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见到林思涵,面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立刻抢步向前,躬身道:“这位可就是楚夫人么?”
林思涵怔了怔,道:“不敢,阁下是……”
那人面带微笑,道:“在下任展鹏,与楚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与楚公子大喜之日,在下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
林思涵道:“可是人称‘不败金刀’的任大侠?”
任展鹏笑得更得意,道:“贱名何足挂齿,这‘不败金刀’四字,更是万万不敢当的。”
另一人锦衣佩剑,长身玉立,看来像是风采翩翩的贵公子,武林中,这样的人材,倒也不多。
此时此地,林思涵能见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开心得很,面上已露出了微笑,道:“却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任展鹏抢着道:“这位就是‘梅花剑客’岳二爷的长公子岳天宇,江湖人称‘银面剑客’,与楚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交。”
林思涵嫣然道:“原来是岳公子,多日未曾去问二爷的安好,不知他老人家咳嗽的旧疾已大好了么?”
岳天宇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来已好的多了。”
林思涵道:“两位请恕我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岳天宇道:“不敢。”
任展鹏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在下等已在外面准备好一顶软轿,就请夫人移驾回庄吧。”
两人俱是言语斯文,彬彬有礼。林思涵见到他们,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再也用不着受别人的欺负,受别人的气。
她似乎已忘了李峰的存在。
任展鹏招了招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个很健壮的青衣妇人,抬着顶很干净的软兜小轿走了进来。
林思涵嫣然道:“两位准备得真周到,真麻烦你们了。”
岳天宇躬身道:“楚公子终日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为夫人略效微劳,也是应该的。”
任展鹏道:“如此就请夫人上轿。”
突听李峰道:“等一等。”
任展鹏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多嘴。”
李峰道:“我说我是‘中原大侠’宇文瀚思,你信不信?”
任展鹏冷笑道:“凭你只怕还不配。”
李峰道:“你若不信我是宇文瀚思,我为何要相信你是任展鹏?”
岳天宇淡淡道:“只要楚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阁下信不信都无妨。”
李峰道:“哦?她真的相信了两位么?”
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林思涵,林思涵轻轻咳嗽两声,道:“各位对我都是一番好意,我……”
李峰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像楚夫人这样的端庄淑女,纵然已对你们起了怀疑之心,嘴里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岳天宇笑了笑,道:“不错,也只有阁下这样的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到这里,只听“呛”的一声,他腰边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凌空三曲,李峰手里的一根树枝已断成四截。
李峰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倒果然是梅花剑法。”
任展鹏大声道:“你既识货,就该知道这一招‘梅花三折’,普天之下除了岳二爷和岳公子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使得出来。”
林思涵展颜一笑,道:“岳公子这一招‘梅花三折’,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李峰道:“你也不问问他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林思涵道:“他们无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都没关系,就凭任大侠与岳公子的侠名,我就信得过他们。”
李峰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错,有名有姓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我这种人说出来的可靠得多,我实在是多管闲事。”
林思涵也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番好意……”
任展鹏冷笑道:“好意?只怕不见得。”
岳天宇道:“他三番两次的阻拦,想将夫人留在这里,显然是别有居心。”
任展鹏叱道:“不错,先废了他,再带去严刑拷问,看看幕后是否还有主使的人!”
叱声中,他的金刀也已出鞘。
李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
岳天宇反倒来做好人了,道:“且慢,这人说不定是楚夫人的朋友,我们岂可难为他!”
任展鹏道:“夫人可认得他么?”
林思涵垂下了头,道:“不……不认得。”
李峰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像楚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妇,又怎会认得我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楚夫人若有我这种朋友,岂非把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吗?”
岳天宇叱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说完,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向李峰。
刹那之间,已攻出了四剑,剑如抽丝,连绵不绝。
当代“梅花剑”的名家虽然是男子,但“梅花剑法”却是女子所创,是以这剑法轻灵有余,刚劲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总是难免胆气稍逊,不愿和对手硬拼硬拆,攻敌之前,总要先将自己保护好再说。
是以这剑法攻势只占了三成,守势却有七成。
岳天宇这四剑看来虽然绚丽夺目,其实却全都是虚招,为的只不过是先探探对方的虚实而已。
李峰狂笑未绝,身形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任展鹏喝道:“楚夫人既不认得他,你我手下何必再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达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风激扬,那两个抬轿的青衣妇人早已吓得躲入了角落中。
只见刀光与剑影交错,金背刀的刚劲,恰巧弥补了梅花剑的不足,李峰似已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也被迫入角落中。
任展鹏得势不让人,攻势更猛,沉声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岳天宇道:“是。”他剑法一变,攻势俱出,招招都是杀手。
李峰目中突然露出杀机,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们的活口?”
他身形一转,两只肉掌竟硬生生逼入刀光剑影中。
“梅花剑”剑法缜密,素称“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对方的一只肉掌抢攻了进来。
岳天宇的出手竟在刹那间就已被封住,他大骇之下,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踢到了什么。
只听“骨碌碌”一声,一只铁碗被他踢得直滚了出去。
这只碗正是昨夜那只盛汤的碗。
看到了这只碗,想到了昨夜碗中的温情,林思涵骤然觉得心弦一阵激动,再也顾不得别的,失声大呼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他走吧!”
李峰的双掌已将刀与剑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置人死命的杀手,岳天宇与任展鹏的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可是,听到了林思涵这句话,李峰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杀机尽失,这一着杀手竟是再也无法攻出!
任展鹏与岳天宇的声名也是从刀锋剑刃上搏来的,与人交手的经验是何等丰富,此刻怎肯让这机会平白错过?
两人不约而同抢攻一步,刀剑齐飞,竟想乘这机会将李峰置之于死地,“哧”的一声,李峰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任展鹏大喜之下,刀锋反转,横砍胸腹。
突听李峰大喝一声,任展鹏与岳天宇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手腕一麻,手中的刀剑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对方手里。
但听“格”的一响,刀剑俱都断成两截,又接着是“轰”的一声巨震,破庙的墙已被撞破一个大洞。
飞扬的灰土中,李峰的身形在洞外一闪,就瞧不见了。
任展鹏、岳天宇,望着地上被折断的刀剑,只觉掌心的冷汗一丝丝在往外冒,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任展鹏飞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岳天宇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任展鹏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会不认得?”
岳天宇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实是我平生未见。”
任展鹏转过头,嗫嚅着问道:“楚夫人可知道他是谁么?”
林思涵望着墙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他的话。
岳天宇咳嗽两声,道:“不知他是否真的是楚夫人的朋友?”
林思涵这才轻叹一声,道:“但愿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无沦谁能交到这样的朋友,都是幸事。”
她不说“我的朋友”,而说“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说话的分寸,因为她知道以她的地位,莫说做不得错事,就连一句话也说错不得。
岳天宇道:“如此说来,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姓?”
林思涵叹道:“此人身世似有绝大的隐秘,是以不肯轻易将姓名示人。”
任展鹏沉吟着,突然道:“以我看,此人怕是李峰。”
李峰!
岳天宇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失声道:“李峰?怎见得他就是李峰?”
任展鹏叹道:“李峰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这几年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江湖上很少有人见到他。”
他眼角的肌肉不觉已在抽动着,嘎声接道:“这几点岂非都和方才那人一样?”
岳天宇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只是不停的擦汗。
林思涵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知道他绝不是李峰。”
任展鹏道:“夫人何以见得?”
林思涵道:“李峰作恶多端,但我知道这个人......他绝不是个坏人。”
任展鹏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越是难以看出。”
林思涵笑了笑,道:“李峰杀人不眨眼,他若是李峰,两位岂非......”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任展鹏与岳天宇自然明白得很,两人的脸都红了,过了半晌,岳天宇才勉强笑了笑,道:“无论那人是否李峰,我们总该先将夫人护送回庄才是。”
任展鹏道:“不错,夫人请上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