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淑女
林思涵醒来得很早。
风已住,火仍在燃烧着,显然又添了柴,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居然充满了温暖之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却已不在了。
难道他已不辞而别?
林思涵望着这闪动的火苗,心里忽然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很孤独,就像是忽然间失去了什么。
她甚至有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对她作过任何允诺。
他要走,自然随时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诉她。
但就连她的丈夫离开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这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特别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安慰,特别不能忍受寂寞。”
她试着替自己解释,但自己对这解释也并不十分满意。
她觉得心很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个怪人又走了进来。
看到这怪人,林思涵的心情立刻就改变了,甚至连那堆火都忽然变得更明亮,更温暖。
他并没有拿酒瓶,而是左手提着桶水,右手夹着一大捆不知名的药草,他的步履是那么轻快,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
林思涵这才真正的看清这怪人的容貌。
他的脸是那么的英俊,走到哪都应该会有怀春的女孩子喜欢上他,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明亮,可是,他下巴上的胡子为什么那么多呢?
自从上次芦淞大师给李峰解毒,至今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李峰只在少林寺住了半年。
剩下的两年半,他是在荒山中度过的。
李峰并不想被人认出,所以这三年,他只刮过一次胡子。
李峰遇到林思涵的那间茅屋,只不过是李峰在那里随便搭的罢了。
三年,李峰都没有再进江湖,连他的兄弟夏赏,也不知道他的迹象。
李峰走时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三年来,陪伴李峰的,只有酒和野兽。
三年,他恢复从前那般乐观,不再颓废。
林思涵看着这个怪人,只觉得他像一头雄狮,却没有雄狮那般凶暴、可怕。看来他不但自己很快乐,也能令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这分快乐。
林思涵面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李峰发亮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面上扫过。
林思涵带着笑道:“早。”
李峰淡淡道:“现在已不早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别处,虽只看了一眼,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也忽然变得很温柔。
林思涵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汤,汤中的眼泪,她的脸就不觉有些发红,垂下了头,才低低的接着道:“昨天晚上真麻烦你了,以后我一定会……”
李峰不等她说完,就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无论用什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林思涵怔住了。
她发现这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记忆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来也未见到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
现在她才总算见到了。
这人简直连看都不愿看她。
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竟会看不出她的美丽?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个大锅。昨天晚上那碗汤,就是这铁锅熬出来的,现在锅里的汤也不知是被熬干了,还是被喝光了,铁锅已被烤得发红,李峰一桶水全都倒入锅里。
只听“滋”的一响,锅里冒出了一股青烟。
然后李峰就又坐到火堆旁,等着水沸。
“这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这破庙就是他的家?他为何连姓名都不肯说出?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思涵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只希望他能自己说说自己的身世,就算不全说出来,随便说两句也好。
但李峰的眼睛忽然闭了起来,似乎已经忘了有她这样的一个人存在。
“他既然不愿睬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林思涵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了,大声道:“我姓林,无论什么时候你到鄱阳湖边的‘林家庄’去,我都会令人重重的酬谢你,绝不会让你失望。”
李峰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道:“你现在就要回去?”
林思涵道:“是。”
李峰道:“你走得回去么?”
林思涵不由自主的望了望自己的腿,才发现腿已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最可怕的是,肿的地方已完全麻木,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莫说走路,她这条腿简直已连抬都无法抬起。
锅里的水已沸了。
李峰慢慢的将那捆药草解开,仔细选出了几样,投入水里,用一根树枝慢慢的搅动着。
林思涵望着自己的腿,眼泪几乎又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她是个很好强的人,从来也不愿求人。
可是现在她却别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会遇着几件这种事,她只有忍耐,否则就只好发疯。
林思涵长长的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李峰道:“嗯。”
林思涵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雇辆车子,载我回去?”
李峰道:“不能。”
他回答得实在干脆极了,林思涵怔了怔,忍住气道:“为什么不能?”
李峰道:“因为这地方是在半山上,因为拉车的马没有一匹会飞的。”
林思涵道:“可是......我怎么会来......”
李峰道:“那是我抱你上来的。”
林思涵的脸立刻飞红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峰悠然道:“现在你自然不肯再让我抱下去,是不是?”
林思涵忍耐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为何要……要带我到这里来?”
李峰道:“不带你到这里来,带你到哪里去?你若在路上捡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狗,是不是也会将它带回家呢?”
林思涵飞红的脸一下子又气白了。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去打男人的耳光,但现在她若有了力气,也许真会重重的给这人几个耳刮子。
李峰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神案前,盯着她的腿。
林思涵的脸又红了,真恨不得将这条腿锯掉,她拼命将这条腿往里面缩,但李峰的眼睛却连一刻也不肯放松。
林思涵又羞又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李峰淡淡道:“你的脚已肿得像只鹅蛋,我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你的鞋袜脱掉。”
林思涵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这男人居然想脱她的鞋袜,她的脚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真正看到过。
只听李峰喃喃道:“看样子脱是没法子脱掉的了,只有用刀割破……”
他嘴里说着,竟真的自腰边拔出了一把刀。
林思涵颤声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你……你……”
李峰道:“我并不是君子,却也没有替女人脱鞋子的习惯。”
他忽然将刀插在神案上,又将那桶水提了过来,冷冷道:“你若想快点走回去,就赶快脱下鞋袜,放在这桶水里泡着,否则你说不定只有一辈子住在这里。”
在那种时候,你若想要一位淑女脱下她的鞋袜,简直就好像要她脱衣服差不多困难。
因为在那种时候,一个女人若肯在男人面前脱下自己的鞋袜,那么别的东西她也就差不多可以脱下来了。
林思涵现在却连一点选择也没有。
她只希望这人能像个君子,把头转过去。
李峰的眼睛却偏偏睁得很大,连一点转头的意思都没有。
林思涵咬着嘴唇,道:“你……你能不能到外面去走走?”
李峰道:“不能。”
林思涵连耳根都红了,呆在那里,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李峰道:“你不要以为我想看你的脚,你这双脚现在已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而已。”
他冷冷的接着道:“毒性若再蔓延上去,你说不定连别的地方也要让人看了。”
这句话真的比什么都有效。
林思涵慢慢的,终于将一双脚都泡入水里。
一个人若能将自己的脚舒舒服服的泡在热水里,他对许多事的想法和看法就多多少少会改变些的。
脱鞋子的时候,林思涵全身都在发抖,但现在她的心已渐渐平静了下来,觉得一切事并不如自己方才想像中那么糟。
李峰已没有再死盯着她的脚。
他已看得很清楚了。
这时他已经选出了几种药草,摘下了最嫩的一部分,放在嘴里慢慢的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它们的滋味。
林思涵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却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洗脚——她只望这是场噩梦,能快些过去,快些忘掉。
突听李峰道:“把你受伤的脚抬起来。”
这次林思涵并没有反抗,她好像已认命了。
林思涵足踝上的伤口并不大,只有红红的一点,就好像刚被蚊子叮了一口时那种样子。
但红肿却已蔓延到膝盖以上。
想起了那可怕的恶魔,林思涵到现在手脚还难免要发冷。
李峰已将嘴里咀嚼的药草吐了出来,敷在她的伤口上,她心里也不知是羞恼,还是感激。
她只觉这药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李峰又在衣服上撕下块布条,放到水里煮了煮,再将水拧干,用树枝挑着送给林思涵,道:“你也许从来没有包扎过伤口,幸好这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总该做得到。”
这次他话未说完,头已转了过去。
林思涵望着他的高大背影,她实在越来越不了解这奇怪的人了。
这人看来是那么粗野,但做事却又如此细心。这人说话虽然又尖锐、又刻薄,但她也知道他绝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他明明是个好人。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偏偏要教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