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

许舍菲想起杜斯若的时候，总是会意犹未尽的回忆起她们初识的那个夏天。

东城的夏天永远都带着熟悉的燥热，街上行人很少，街道两旁并不高大的梧桐树没有精神的连叶片都打着卷，被热烈的阳光炙烤着的柏油路泛着诡异的光泽，连带着散发更为诡异的味道。

那一年她十一岁，在小学升入初中的那个暑假，晒成了一团黑炭样的生物。许舍菲现在已经很少翻起那时的相簿了，即使不看，她也记得那时的自己，穿着艳黄色的连衣裙，顶着一张晒的黑红黑红的脸，留着土气十足的及腰长发，有时编成粗壮的一条麻花辫——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些连带日后无数青涩时光的记忆，统统都被许舍菲视之为黑历史，恨不得打包封存在密不透风不得见天日的深渊，再统统烧成灰烬。可是她舍不得，之所以舍不得，全都是因为，在那实在算不上良好的光景，年幼又土气的许舍菲就是在那样完全不美好的当下，遇上了在她心目中堪称完美的杜斯若。

每每进入新进阶的学年，军训似乎都是必不可少的命题。采用某种不得而知的方式打乱编排的几个方阵被扔到了偌大的操场上，不过大抵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很快就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热络的互相攀谈起来，而“杜斯若”这个名字，是不管哪个小团体都会屡屡提及的。

传说她家境殷实，刚入学，父母就给学校进行了数目不小的捐赠；传说她才色兼备，琴棋书画歌舞曲艺无一不精，又生了一张格外明艳动人的面容；传说她心高气傲比起她的才华姿色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凡此种种。

许舍菲后来是认真的打量过杜斯若几回的，的确是如传闻中，雪肤凝脂的一张脸，杏仁眼，鼻梁高挺，薄薄的粉唇，长腿细腰，走路站立永远腰背笔挺，气质甚佳，是不染尘杂的美，却的确也一如传闻中那般，眉目清冷，透着疏离淡漠，小小年纪就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冷漠之感，穿白色质地良好的棉布连衣裙或者白衬衫加牛仔裤，那些设计和款式，的确是小镇上没有的，舍菲也见过放学后杜斯若的爸爸开车来接她，迎新晚会的一只傣族舞更是博得了满堂彩，总而言之，一切都如同传闻那般，被家人奉若掌上明珠的杜斯若，人美气质佳才华横溢家境优渥。

看，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有人一无所有，有人却恨不得全世界的殊荣都加诸于身，上帝在造杜斯若时，一定是格外偏了心。

是如何与杜斯若形影不离的呢？许舍菲想不起来了，只是彼时毕竟年纪尚小，再多的高傲孤清也不过是表面，真正热络起来也并不需要费几番功夫，总之自那时起，她和杜斯若以及沈茉莉，就成了铿锵三人行的铁三角。

与杜斯若截然不同的沈茉莉是另一种典型，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清新可爱，小家碧玉的类型。许舍菲记得沈茉莉那时总爱穿一件粉色的蝙蝠袖针织衫，长的娇小玲珑，肤色白皙透着点粉嫩，笑起来有一对无比可爱的酒窝。

平凡的许舍菲和能歌善舞高傲美丽的杜斯若以及成绩学年第一甜美可人的沈茉莉相遇于11岁的夏天，直至今日，整整8年。

许舍菲，大学二年级生，在S市就读新闻采编专业，19岁。

黑暗，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黑暗浓墨一般将她完全吞没，窒息，感觉到被束缚，冰冷和晦暗幻化成实体，藤蔓一般席卷全身，蔓延开来侵入四肢百骸，深入血液骨髓，绝望到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肺里渗入了尖利的冰碴，吐不出来，快要死了，不用再强忍了，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杜斯若从梦境中猛然惊醒，大口呼吸着，皮肤黏着凉薄潮湿的汗，满脸是泪。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机，按亮的屏幕显示着现在是深夜的11点30分，寝室里只有室友均匀细小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咬着嘴唇沉吟半晌，披上睡袍，从床上翻身下来，推开了寝室的门。

走廊里有微凉的风穿涌而过，借着昏暗的光线，她蹲在楼梯口，在手机上飞快的按键，屏幕上闪烁着呼出电话对象的名字“许舍菲”。

“喂？”听见熟悉的声音自听筒传来，心脏表壁上有一小块位置，终于找回了少许的温热。

“你还没睡呢？”声音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喑哑。

“我要是睡了，这会儿不就接不到你电话了么，”话锋忽而一转，到底是听出她声音的不寻常，“你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做噩梦了，有点怕。”

“哦，醒来就好了，别怕，都是假的，这周末我就可以来陪你了。”

“嗯。”

“早点睡，又在走廊给我打电话呢吧，快回宿舍，秋天夜里凉，别感冒了。”

“嗯。”

直到通话终于终止，杜斯若手里还紧紧握着手机，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问，“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呢？相濡以沫的家庭可以面目全非，相处多年的情深意长可以分崩离析，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走进盥洗室，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自己的皮肤泛着病态的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干涩起皮，久病未愈的模样。

的确是啊，她贴着冰凉的墙壁，任身子不断的下滑，瘫软在地上。

她的确是，病了太久了，早已无药可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