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壮生长的春天。

凋谢了的木叶，又长得密密的，丛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树干枝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

李峰让那个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现在他就算明知杨啸天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动半步了。

他们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头时，就立刻又看见了自己的足迹。

他拼了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却又回到了他早已走过的地方。

这已不是讽刺，已经是悲哀，一种人们只有在接近绝望时才会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那人也在喘息。

一条蟒蛇从树叶间滑下来，巨大的蟒蛇，力量当然也同样巨大，足以绞杀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动，那个人不能动，蟒蛇居然也没有动他们，居然就悄悄的从他们身旁滑了过去。

李峰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那人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我当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李峰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还在笑。笑有很多种，有种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这种。

只有笑，没有笑声，四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时光在静寂中过得好像特别慢。

过了很久，那人忽又道：“大混蛋。”

李峰道：“嗯。”

那人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李峰道：“我不必问。”

那人道：“不必？”

李峰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已快死了，你几时听见过死人问死人的名字？”

那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想说话，却没有说，再看看他的脸，终于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李峰道:“什么人？”

那人道:“李峰，小李飞刀李峰。”

李峰笑了笑，道:“你早就该想到的，能号称天下第一大混蛋的，也只有李峰。”

那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想不到李峰会变成这样。”

李峰道：“你认为李峰该是什么样子的？”

那人道：“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李峰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

李峰道：“我也听说过。”

那人道：“所以我一直以为李峰一定是个很英俊、很神气的人，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条……”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李峰却替他说了下去：“却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那人也笑了，道：“看来你惹的麻烦一定不小。”

李峰道：“很不小。”

那人道：“你真的洗劫了朝廷的金库？”

李峰苦笑。

他只有默认。

那人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天下还有谁能把李峰逼得无路可走？”

李峰道:“只有一个人。”

那人脸上又露出狐狸般的狡黠，道:“慕容琪？”

李峰道:“他不是朝廷的人。”

那人道:“看来只有杨啸天了。”

李峰又在苦笑，他只能苦笑。

老人叹道:“你惹得麻烦可真不小。”

李峰忽然反问：“你呢？你惹了什么麻烦？”

那人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惹的麻烦也不小。”

李峰道：“我看得出。”

那人道：“哦？”

李峰道：“如果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是值三百两银子一套的衣服，手里拿着的是值三千两银子一柄的好剑，却也好像是条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这个人惹的麻烦当然也很不小。”

那人道:“许浪。”

李峰道“小白龙？”

那人点头。

李峰问道:“你怎么会惹上他？”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去他家做客。”

李峰道:“做客？”

那人接着道:“我到他家的时候他并不在家，于是我就在他家等他。”

李峰道:“然后呢？”

那人道:“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和他老婆在床上睡觉。”

李峰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摇头说道：“原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那人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李峰看着他，道:“遥闻小白龙许浪先生很怪癖，不喜欢别人去他家中。他只有一个朋友，便是林原平。”

那人道:“我就是。”

李峰又苦笑，道:“就算我们互相知道是谁了又怎样，我们都已经是死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的令人窒息。

远处忽然有人冷笑。

冷冰冰的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

就在他出现的一瞬间，李峰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

林原平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杨啸天？”

李峰不能否认。

林原平道:“他姓许名浪。”

许浪一直在冷冷的盯着李峰，直到这时才开口。

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

李峰只有苦笑。

他知道林原平一定会抢着替他回答这句话，他果然没有猜错。

林原平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小李飞刀传人而已。”

许浪耸然动容：“李峰？你是李峰？”

李峰只有承认。

许浪握剑的手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道：“我本该先替杨啸天杀了你的……”

林原平接着道:“可是你这次要杀的人并不是他。”

许浪苍白的脸已发青。

林原平忽然道:“许大少爷，你可以出手了！”

许浪道:“好！”“好”字出口，剑已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虽还比不上慕容琪，却绝不比别人慢。

这一剑已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这也是致命的一剑，一击必中，不留后着。

林原平却躺在那里不动。

他动不了！

李峰也没动，他不想动。

林原平张大了嘴，想呼喊，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突见刀光一闪。

刀光如闪电。

接着，“叮”的一响，许浪手中的剑掉了，一柄刀道随着剑落到了地上。

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林原平霍然回首，吃惊得盯着李峰。

许浪铁青的脸逐渐发红，怒视着李峰。

李峰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了那把飞刀前。

飞刀被他瞬间收了起来。

他又拿起那把剑——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

许浪道:“我就算没有剑也要杀了你。”

李峰微笑道：“但剑是你的，我还是要还给你。”

他竟真的把他的剑送过来还给他，用手指捏着剑尖，把剑柄送到他手边。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脸色立刻变了，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流出。

李峰刚刚送过来的明明是剑柄，他一把握住的却偏偏是剑锋。他甚至连李峰用的什么动作都没有看出来。

李峰还在笑，道：“这是你的剑，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你何必这么用力？”

许浪脸上已全无血色。他还是握着剑尖，用力握着。

手上还在流血，他并没有放开剑锋，剑尖上也还在滴着血，一滴，两滴……这是他自己的血。

最后一滴血珠滴下来时，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将剑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他手中的剑再次被打落，当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打落的。

李峰动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是何苦？”

许浪道:“我的剑已经被你的飞刀打掉两次了，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他的脸开始扭曲，眼睛中露出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

他疯狂的扯着自己的衣服，并大笑着:“哈哈哈哈哈哈……”

苍白的胸膛已被他抓的鲜血淋漓。

李峰不忍再看了。

忽然，许浪倒了下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许浪身后有喘息声！

李峰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