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经常想起小梅初来公司的那一幕。小梅到公司后的两年，公司开展了一个年度感谢领位的感谢会。感谢会的名称是“感谢领位感谢会”。后来部门的人员把名字改了一下，叫“感谢领位会”。但是很快又有人提出来不妥，最后名字改成“领位感谢会”。我觉得这个名字多少人性化。至少和群众路线打了个擦边。但是小梅那天晚上病了一场。

小梅虚弱的躺在病床上，幽怨的眼神直接秒杀了过来换药的护士。护士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子极度不友善，好几次都将开水换成了冰水。

当天晚上，我正在睡死模式，小梅打电话向我求救。

小梅带着疲惫的声音，说：“导师，你有没有去？”

我说：“去哪？”

小梅说：“就是去感谢领位。”

我说：“我没有。”

小梅松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

我有点疑惑，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小梅说：“大家都去了，我就怕只有我没去。原来你也没去，这我就放心了。”

我说：“你现在在哪？怎么声音听起来怪怪的。病了？”

小梅说：“导师，我在医院，我就快不行了，好辛苦。”

我说：“你这会还惦记着感谢领位？怪不得你能常驻苏格兰。你在几号房？你挺住！我这就过去看看你。”

小梅压着就要哭出来的声线说：“导师，我在人民医院打着点滴，那个护士她欺负我，总是把我的开水换成冰水。我死不瞑目啊！”

我靠近窗户，一阵寒风伴随着细雨迎面而来。我向对面的苏格兰小区一栋高40层的楼房望去。第30楼最左边的套房没有灯光。小梅确实没在。

我回了一句：“我现在过去。”

挂掉电话，我随手披上一件红色的皮革外套出门了。冷天行人稀少，我撑着伞站在雨中，想要拦截一辆电单车。这个时候居然一辆电单车都没有。我心里嘀咕着，这群懒惰的单车佬。顶着寒风往前走了大概一百米，终于看到一辆电单车，这是一个敬业的单车佬，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时不时从嘴里送出来一阵烟云，迎面而来的车辆前照灯就这么放映在单车佬身上，烟雾弥漫开来，我使劲的摇了摇头，冲向这个唏嘘的单车佬。

单车佬斜视了一下我，说：“去哪？”

我说：“人民医院。”

单车佬头也不回，说：“这么冷的天，加多五块，十块。”

我说：“NO PROBLEM。”

单车佬目无表情的吐了一口烟雾，说：“人民路那边堵了，现在只有群众路，那边红绿灯太多，就怕人多。你急不急啊？”

我说：“你想太多了，你一个单车佬开着单车还怕红绿灯？到底走不走，不走就别装B。”

单车佬突然被点破一样，笑着说：“我以前开出租的，习惯了习惯了。”

我说：“行了，走群众路线。”

车停人民医院大门，单车佬收完钱，含着欣赏的看了我一样，笑着说：“哥们，你是个好男人，收你8块。那两块当是你小孩的压岁钱。”说完一脚踩着单车朝前方串去。我望着单车佬的身影，内心留下一股欲道不能的隐忍。

小梅一见到我，两个眼睛掉下了泪水。哭着说道：“导师，你是最好的。”

小梅躺在病床上，一只手打着点滴。一只手拿着手机。手机画面停留在刘德华和梁朝伟在天台对持的那个镜头。我按了一下水杯，靠，真的是一杯冻水。

我说：“小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好点了没有？”

小梅抹了一下眼睛，笑着说：“谢谢你，导师。没事了。”

我说：“你等等，我去倒杯开水。”

小梅说：“我不渴。你今晚能留下来陪我吗？”

我笑着说：“你在公司那次有事不是传唤我，我这都习惯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恐怕今晚病就好了。领位很看重你。他甚至要我好好看着你，两年来，你从这我学到的东西也差不多了，我看着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现在反过来我还要当你徒弟了。不过领位说了，教得好，我每个月绩效能多个二十分，你说多好，刮风下雨我也可以少跑几趟业务。我这个小领位当得中不中，合不合你胃口？！”

小梅笑了一下，转过头盯着窗外蒙蒙细雨，感叹的说道：“不知不觉，来公司两年了。”

我出门给小梅装了一杯开水。递给小梅。我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梅押了一口开水，说：“昨晚准备感谢领位的晚宴加班到晚上两点。受了点风寒。中午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晚上吃了一口饭就全部吐出来了。胃水都吐出来了。来医院检查，发高烧，打了点滴之后，现在身体才舒适一些。”

我说：“放心吧，你这么精心的为领位着想，领位知道的。去不去也就形式。不用想太多。”

小梅看着我，眼神有点奇怪，她说：“导师，你怎么没去参加？这种晚宴去参加了，照顾的好了，可比20分的绩效分来的实在。”

我盯了小梅一眼，笑而不语。

现在的小梅已经是和我一个主管级别的同事。她达到这个级别只用了两年的时间，而我用了五年。五年之后我一直都在阶段徘徊。小梅偶尔会惊讶于我，她觉得我浪费了一腔热血，浪费了一身青春。于我来说，青春好像永远只有两件事可以做，一件是浴血奋战，一件是浪费。这两件事这十年都做了。

小梅说：“导师，去喝酒吧。”

我说：“你病着，喝什么酒。”

小梅说：“没事。今晚的领位答谢会参加不了，我憋闷。想发泄一下。不然就真的会发烧到内伤。喝个把小时再回来，当什么事没发生。”

我看着小梅，说：“你真想喝酒？”

小梅坚定的点了点头。

我说：“我出去买偷偷的拿进来。外头冷，不要出去了。”

当我提着啤酒回到病床的时候，传来一阵电影无间道插曲，再见治安。小梅左手打着点滴，右手拿着手机，手机的屏幕停留在梁朝伟头部中枪，被电梯门夹住的画面。

小梅的酒量是公司人尽皆知的。但是今晚的小梅表现很一般。两瓶下肚她已经昏昏欲睡了。但是我却已经不省人事。趴倒在床沿。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2点。感谢领位的晚宴估计结束了。往年都是这个时候结束。然后各自寻找各自的下半场。每逢公司晚宴结束，大家都会有种一股闷气迫切需要释怀的冲动。

我睁开双眼，小梅正用一双迷离的眼神打量着我。

小梅笑着说：“醒啦？酒量还是那么差。怪不得你十年如一日。”

我用手掌戳了下脸，说：“我去洗个脸。”

小梅突然拉着我说：“不要走，陪我说会话。”

我呆呆的看着小梅。

小梅说：“你觉得你过的开心吗？你十年如一日。”

我没有回应。

小梅说：“我知道你不开心，对吗？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是。我被放到了一线，我虽然来自一个名牌大学，师出名门，我家穷乡僻壤，我爸妈典型的农民。没见过世面。我也不过是为了争取早一点上位，能好好照顾他们。我错了吗？为什么公司的人一见到我就指指点点。我真的受不了那种目光。我凭借自己的实力做事，没有对不起谁。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避开我。也只有你不会这样，为什么呢？你不是应该和我保持距离吗？”

我点了点头说：“为什么要和你保持距离？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小梅突然傻笑了一下，眼睛含着泪说：“对不起。”

我甚是诧异小梅今晚的情绪。

小梅说：“你知道王东升吗？”

我点了点头。

小梅继续说道：“他现在常驻省外，其实并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辉煌，他常驻省外不是去当领位，而是回到老本行，就一个技术。前段时间，就是半年前，公司搞的那个年度答谢客户的晚宴，成交额达到今年总指标的80%。这件事本来是交给你去做的。你只要把这个做好了，就可以直接上位了。”

我诧异的说道：“我没接到通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梅说：“王东升当时来找我，是我和王东升当着领位的面说你办事能力不行，把你所有的策划方案都给否决掉了。把这个项目截下来的。”

我疑惑的说：“这不可能，领位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听你们的。再怎么说我都是公司的老员工。”

小梅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花，诚恳的看着我说：“你太相信别人了。”

我说：“那为什么王东升会被调走？”

小梅突然“呃”的一声，头偏向床沿做出呕吐的症状。我急忙过去扶住她。也许是她喝多了。我撕下一些纸巾给她。

小梅呕吐了出一些酒水。由于发烧呕吐双眼显得有点细小的臃肿。小梅说：“王东升调走，是因为我告发他偷走你的策划创意和文案。”

我睁大了双眼，仿佛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不是合作的吗？”

小梅默不作声。她连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没有陪小梅在病房过夜。

回到宿舍之后，我躺在床上，感到些许不适。小梅给我发来一个短信，她说：“弱肉强食，希望你记住。对不起。”

我总是觉得小梅过于多心。至少我并没有把这件事看的多重。只要是我的方案实施了有成效了，我就会有种功德圆满的成就感。但是小梅一连续的对不起让我感到些许不自在。我想他误解了我，就像我永远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她一样。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但是我旺旺没有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

晚宴结束的第二天下午，领位找我谈话，他说：“你作为一个在职十年的老员工，上一次的工作计划搞的乱七八糟，还是小梅给弄好的。这次的感谢晚宴你也不参加，你太不把公司放在眼里了。你眼里还有公司还有领位吗？所有人都在场，就你一个缺席。本来我想借着这次答谢会好好的在同事面前提点一下你，也算是给你一次机会晋升。现在倒好，你连我的面子都不给。真有你的。”

我说：“还有小梅。”

领位说：“小梅的事不用你管，你做好你自己的事。”

我说：“领位，是你要我管的，小梅昨晚住院了。”

领位说：“住院了？！这么严重！”

我点了点头。

领位说：“你出去吧。”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个深宫军营。我就是炮兵，长官说了一句向前冲，我的脚步停留下来，他就会举起一只鞭子狠狠的扫一下我，然后怒斥：“你滴，大大滴饭桶！”

当天下午，我的名字出现在整个公司作为缺席人员的通报之中。这个通报看似小事，其实事关重大。因为这个通报用了一句短句来表达对这类人员的痛斥。通报说，公司将给与严厉的惩罚。

我陆续被相关领位约谈了几次。

小梅那天晚上之后和我断了联系。我想过是否将这一切都和领位交代，甚至把小梅说的王东升的事也如实汇报。当我咬咬牙决定下来之时。公司又发来一个通报，通报说，恭喜王小梅同志，由于王小梅同志在职期间表现优异，团结友爱，热与助人，乐善好施，果断英勇，激情四射，美丽大方，热爱国家热爱党，关心组织关心群众，经过全公司一致举荐，获得百分百的赞同率，顺利晋升为总经理助理。

我断了举报的念头。偶然有一次，一个来自外地的陌生号码给我发来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公司感谢领位的宴会，王小梅缺席，不是因为发烧，而是她亲手把自己的小孩整没了。”

南风吹来，我坐上老郑的车，老郑总是和我开玩笑：“小梅喜欢你，上她。”

我却无意玩笑。我只知道唯有东湖的水能让我的内心平静。当我望向那镜子一般的水面，烙印的永远是那副面孔。有时秋波展开，也就是一刻的动荡使得面目全非，所幸的是，风平浪静之后，景色依旧，面孔依旧。东湖的中心有座小岛，季节一到便旋绕着一群鸟儿，这些鸟儿时常给岛上的桃树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色物。使得圣诞节提前一步来临。

看着这景象，她会桃花掩面般，手舞足蹈的说：“瞧！雪！看到雪了。”

我不忍心敲破鸟儿们美丽的谎言，总是说：“好漂亮的雪，我们不要过去，就站在这里赏雪好了。”

只是从记事起，我和她便知道这个地方，无论四季怎么更替，都不会有雪。

我说：“我过来陪你，好吗？”

她瞪着大眼睛“嗯？”的一声。

我说：“我过来陪你，在这里和你守候一辈子，好吗？”

她沉默了一下，笑着说：“男人应该四海为家，不应该为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事业。”

我嘴角泛起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惬意。

我说：“嗯，我们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