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世书

这是一场梦。弥月知道。

梦会结束的……当眼前的景像渐渐模糊消散，耳中的风声越来越远。什么东西在拉着她，要将她拖离这个世界。她坚持着，抵抗着，直到所有一切崩塌成碎片，她像坠入一潭深水，卷入漩涡，灭顶的绝望铺天盖地。

顾漠的心口一阵疼痛，让亡灵附身有一定的时限，若是超过了，会给宿主带来危险。可是他没给弥月发出回来的指令，他想要再多看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好，故国的人和事，山川与河流。

有种力量强行将弥月从顾漠身上扯开。她以一团雾气的形态回到现实，看到那个年轻人扶住桌子站着，脸色苍白，冷汗湿透了他额际的头发。桌上摊开一轴绢纸，他咬破手指，在绢纸上草书两个字：弥月。

“你别怕。”他勉强发出声音。

流动在四周的墨色屏障开始散开，如活物般，一缕一缕游蹿到桌上摊开的绢纸上，纸上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叙着她的故事。

弥月上前想要扶住他，可是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烟雾屏障越来越淡，无法保护她维持形体。弥月默默退开，走到老人面前——她此刻已经回复了年轻的模样，弥月轻轻地拥住她，又附身到她身上。

年轻的陈湘再度苍老，她慢慢睁开眼，在她眼前，无数墨迹游龙似地飞舞在空中，汇入桌上那卷素绢上。而那个年轻人——他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那一眼倦怠极了，令人难过又心疼，陈湘走上前扶起他，他紧皱双眉，几乎没有了呼吸，衬衫已经被汗湿透了，可身体却冷得很。

次日中午，顾漠醒过来，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一时贪心，在弥月的记忆里徘徊太久。如果回不来，那他的灵魂就会迷失，坠入前生与此世的裂隙中，从此万劫不复，困守在无止无休的虚无中。

他将右手举到眼前看了看，掌中的生命线很短，指尖一点伤痕也没有留下。真正的顾漠十多年前就死了，一场车祸，以十九岁的年纪过早离世。以后活下来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流离的亡灵。

曾经的记忆，尽管他一遍一遍反复回忆，还是忘却了很多，遗忘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很怕有一天完全不记得天启王朝的人和事，完全忘记自己真正的名字，活得有如行尸走肉。这跟万劫不复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禁锢他的地狱，无休无止，不生不死。

桌子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响第一遍的时候顾漠没有力气去接。几秒钟后，手机又不屈不挠地响了第二遍，他勉强爬起来，拿到手机按下接听键。

“出差怎么样？”熟悉的，略微低沉的声音。

“不错不错，出门有艳遇，认识一个超正的美女。”顾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

“成都辣妹？”

“啊哈！”

“出门小心，”林若辰的声音很温和，他懒得拆穿顾漠，“刚才看新闻，成都街头出现飞车党，专对旅客下手。”

“下手劫财还是劫色？遇到了我就求加入，飞车党还挺赚钱的吧？”

对方不屑一顾地笑笑：“你没财没色，保住小命就好。”

“好说好说，我才睡醒，你呢，怎么一大早看新闻？”按理说，以林若辰昼伏夜出的习性，这会儿他应该刚刚入梦。

那边没了声音。

“喂？喂？”顾漠喊了两声。

“闻到没有？”

“哈？”

“鸡汤，我在研究炖鸡。回来喝吧，就这样啊。”

顾漠放下手机，发了会儿呆。那时候，弥月的记忆差点崩塌，他拼着一口气回到了这里。还是想回来的啊……比起真正的虚空，至少这儿还有他必须要见的人。他想像着林若辰在厨房熬鸡汤的样子，忍俊不禁。为那只鸡祈福吧，某人除了画画的时候手脑并用，显得精明，其余时间总是不在状态，真怕厨房再爆炸一次。

然而林若辰面前并没有一锅汤，他也没有站在厨房里，用沾着颜料的手指搅拌汤匙。

“若辰，你看一下取哪一段比较好？”有人在他身边，纤纤玉指一点，电脑屏幕上出现两段视频，是从不同角度拍他和顾漠打网球的样子。

林若辰他用手指支着下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此时的他一身职业西装，搭配银色眼镜，靠在办公室电脑前的真皮坐椅上。这身衣服衬得他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但镜架LOGO旁镶的两颗小钻又显时尚俏皮——很适合他的身份。他是当红的娱乐节目导演，一手打造了一档收视率极高的真人秀节目。下一期的主题，是《心理治疗师》。他亲自上阵扮演病患，隐藏式摄影机拍下了他和顾医生相处的点点滴滴。

呵呵……想必会很惊人吧。林若辰勾起嘴角笑了笑，自信而温柔的，秒杀观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