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北平城里的河流。等到所有的冰雪都化开，春天便在叮咚作响的流水声中从江南的花街柳巷归来了。又是一年三月三。

“老爷，今天是青梅的生日，你要早点回来。”

明珠犹豫了一下说：“时间真快，青梅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冬郎也快十八岁了，也要成人了。”

流莺一边感叹时光飞逝，一边为明珠梳理着长辫。

“冬郎长大了好啊！他就可以为我分忧解愁了。”

“你还是别让冬郎参入你们的事情之中，以我的观察，他不适合做你的接班人。”

明珠脸色陡变说：“他不适合谁适合。他是我纳兰明珠的儿子，就注定要接受一些常人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我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他别无选择要面对眼前的一切事情。”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今天回来早点就好了。”

流莺将明珠送出门口，她看着丈夫渐行渐远的背影眼里忽然泛起一丝潮湿。

“额娘，儿臣给您请安。”

“冬郎，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纳兰性德红着脸说：“今天是青梅的生日，我想带她去街上玩半天时间，可以吗？”

“不行，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和你在大街上乱玩。”

“我想给她买件生日礼物，可是不知道挑什么东西好。等她去街上看见什么喜欢的东西了，我就买给她当生日礼物。”

流莺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儿子，心里不由觉得宽慰。冬郎自幼他阿玛就管的十分严厉，他也是个争气的孩子。不仅通晓诗文，而且弓马娴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

“额娘，就这一次好不好，我知道额娘最疼我了。”

“就你嘴甜，会哄额娘开心。好吧！你带着青梅出去可要早点回来，要是让你阿玛发现了就不好了。”

纳兰性德欢快地说：“那我们去了，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时间还早，不知道青梅起床了没有，你让秋月去看一下，别总是乱闯女孩子的闺房。过了今天，她就是个大姑娘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

他早就和青梅说好今天去街上玩了，她早就穿好衣服在门口等着他了。

纳兰性德看见青梅的时候还是让她的清丽脱俗给怔住了，他没想到精心打扮过后的表妹这么美丽动人。上身穿着藏青色的衣衫，下面是水绿色的裙子，小巧玲珑的脚上穿着绣着鸳鸯的青绿色的靴子，两只耳朵上挂着晶莹剔透的绿宝石。远远看过去，她就像一朵袅袅盛开的清荷，犹如一棵婀娜多姿的垂柳。

“表妹，你真好看。”

青梅娇笑着说：“真的吗？冬郎表哥。这是姑姑昨天差人送过来的。”

画眉是青梅的贴身丫鬟，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好得和亲姐妹一样。

她取笑青梅说：“夫人这是把你当儿媳妇看待的。”

“你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青梅白皙如玉的脸上泛起晚霞般娇媚的霞光，她追着画眉打着玩。

“少爷，救我啊！”

纳兰性德从小也没有什么主人的架子，因此画眉才敢如此放肆大胆和他玩闹。

三个人打打闹闹向街上跑去，富贵跟在后面保驾护航。

每年三月三，北平城就会唱大戏，因此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少爷，你看那个姑娘好可怜，她在乞讨要饭。”

纳兰性德回头见是一个满脸脏污的少女跪在地上，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三月的北平城天气还是比较寒冷的。她跪在冷冰冰的地上一定很难受。青梅拉着他的手朝南边走过去。

“冬郎表哥，把你身上的碎银子给他一些吧！”

“富贵，给她一些碎银子。”

“是，少爷。”

富贵从怀里拿出一两碎银放在少女面前。少女并没有像其他乞丐那样跪在地上感恩戴德，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句，大恩不言谢，小女子此生必报公子和小姐的深恩。

“妹妹，你怎么这么客气呢？我叫青梅，你叫什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什么名字，少女停顿了一下说：“我叫宛儿。”

“宛儿，名字真好听。”

纳兰性德看了少女一眼说：“表妹，我们快去买东西吧！要是回去完了让我阿玛知道了，就大祸临头了。”

“那我们走了。画眉，把你手里的棉袍拿过来送给宛儿。”

画眉十分不情愿地说：“这可是夫人今年冬天才送给表小姐的。”

“好了，不就是件袍子吗？回去让我额娘再送一件给青梅不就得了。”

纳兰性德一把将袍子从画眉的怀里拿了过来递给少女。他从小生在富贵之家，自然不会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的。

少女并没有伸手接他手里的锦袍。

“宛儿，冬郎表哥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要不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少女还是没有伸手去接锦袍，只是两眼盯着光秃秃的地上。

“我们走了，你爱要不要。”

纳兰性德将锦袍丢了过去，然后拉着青梅向西街上跑去。那里是每年打戏台的地方，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表演杂技，卖糖人，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他每年趁着阿玛忙的时候，就会跑出来玩。

“青梅，你要是喜欢什么东西就告诉我，我有银子。”

“你哪来的银子，平时姑父对你管的那么严，怎么会给你银子？”

纳兰性德得意地说：“额娘给的。”

“我要那个七仙女造型的糖人。”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青梅说要糖人。

“给我来四个糖人，你们都要什么样的？”

画眉笑着说：“我要织女造型的。”

“我就不要了，大人了还吃糖人会让人笑话的。”

纳兰性德取笑富贵说：“放心吧！我们一直当你是小孩子的。”

富贵只好挑了一个寿星模样的糖人。

“冬郎表哥，你怎么挑了一个猴子造型的糖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它不是猴子，他叫孙悟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富贵恍然大悟说：“西游记对吧！我小时候听我爷爷经常说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事。”

“还算你聪明。”

四个人买好糖人以后又在戏院了溜达了一大圈，吃了好多特色小吃。

富贵拍着肚子说：“从来没有吃这么爽过，我就知道跟着少爷出来一定有好事。”

“就你会说好听的话。”

画眉瞪着他说：“你还不是沾了我们表小姐的光。如果不是她生日，少爷会带你出来吗？”

青梅看着两个人斗嘴，不由笑了起来。

“表妹，你看那边有套圈的。”

这可是纳兰性德最喜欢的游戏了。他拉着青梅向那边跑过去。

“你看喜欢那个东西，我套来送给你。”

青梅有些迟疑地说：“冬郎表哥，你这么有把握呀！”

“那是当然了，不信你就在旁边看着。”

富贵和画眉两个人斗嘴结束之后也赶了过来。

“表小姐，少爷可是百发百中。你那是没见过他的本事，厉害着呢！”

“再厉害也是少爷厉害，不是你厉害。”

画眉白了富贵一眼。

“老板，给我三个圈。”

“好！给您三个圈。”

纳兰性德回头说：“我今天高兴，你们想要什么就说吧！”

“少爷，我要那对银手镯。”

“你能等一下再说吗？让表小姐先挑。”

富贵总算报了一箭之仇，他得意洋洋看了画眉一眼。

“表妹，你要什么东西？”

青梅环视了一圈说：“冬郎表哥，你看见那边角上的铜镜了吗？我就要它。”

纳兰性德胸有成竹地说：“好，那我就把它送给你。”

他从小习武，手腕上的力量自是非同凡小。只见他将手腕轻松自如的回握，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竹子编成的小圈，然后挥洒自如向放着铜镜的角落抛去。

“中了，中了！表哥，你真棒。”青梅像一只欢快的燕子飞舞在春风里。

纳兰性德让摊主将铜镜拿了过来交给青梅。她拿着好看的铜镜爱不释手。铜镜背面是一对碧水鸳鸯图，中间是一朵并蒂莲。

“给！画眉你的银手镯。”

“少爷，我想要那支银钗子送给我娘。”

“好的，她就是你娘的钗子了。”

纳兰性德话音未落，银钗子稳稳当当落在了竹圈之中。

“少爷，你真是我们崇拜的偶像。”

“好了，只要大家开心就好。”

“给你银子。”

纳兰性德在怀里一摸，银子不知道去哪里了。那是今天早晨额娘才给的十五两纹银，怎么会不翼而飞。他一时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少爷，怎么了？”

“我的银子不见了。”

青梅走过来笑着说：“冬郎表哥，你是和我们开玩笑吧！”

纳兰性德哭丧着脸说：“我的银子真丢了，怎么办？”

“我看你不是把银子丢了，是不想给银子吧！”

富贵瞪着摊主说：“你怎么说话呢？我们是没银子的人吗？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富贵，不许胡说。你回去拿银子，我们在这里等着。”

摊主皮笑肉不笑地说：“要不把这两个姑娘押在这里，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看我不打死你这个混蛋。”

纳兰性德拉住富贵说：“别惹事，你快去快回。”

“你们谁都别想走，今儿要是拿不来钱，我就把这两个水灵灵的姑娘卖到窑子里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摊主一脸淫笑向青梅和画眉走过去。纳兰性德的脚刚抬起来，就听见有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在他的面前没有人可以欺负青梅，除非他死了。可是他的脚还没踢出去，那人怎么就倒下了。

纳兰性德回头一看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将那个家伙踢翻在地，他的脚正踩在那个家伙的身上，笑容满面看着吓得脸色有些苍白的青梅。

“不就欠你几个钱吗？竟然光天化日之下逼良为娼，你当我大清没有王法了吗？”

青年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黄色长衣的人。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可是脸上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老练，仿佛早就经历了岁月千百年的锤炼，两只眼睛看起来精光四射，好像一眼就可以看到人的心底里。

纳兰性德走过去说：“多谢公子相助之恩。”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家少爷让我出手相助的。”

“请问公子贵姓？”

青年颔首笑着说：“我姓曹，单名一个寅字。这位是我家少爷。”

“我叫纳兰性德。”

身穿黄衣的青年说：“我姓玄。”

“少爷，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老爷快回来了。”

纳兰性德只好说：“玄少爷，曹公子，我们有机会再叙。”

“好，有机会再叙。”

两个人目送着纳兰性德离开。

黄衣青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不愧是纳兰明珠的儿子。”

“少爷，您不是要去他的府上拜会吗？”

“不去了，我们改天再去拜会就好了。”

夕阳如血。

纳兰性德正跪在堂前。原来今天是青梅的生日，阿玛下朝的时间也早。他暗自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怪不得额娘一再提醒让他早点回来。不过给青梅买了喜欢的铜镜，就算受罚他的心里也和吃了蜂蜜一样甜。只要她开心，别的都无所谓了。

“老爷，你就饶了冬郎吧！他也是为了给青梅买生日礼物才出去的。”

“我看他是找借口出去玩。如果再不严加管教，以后如何是好？”

“姑父，你就原谅表哥吧！我们知道错了。”

青梅也跪在地上请求明珠饶了纳兰性德。

“青梅，你快起来，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流莺将青梅扶起来说：“今天是青梅的生日，你就不看僧面看佛面，就饶他一回吧！况且冬郎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也快开晚饭了。”

“好吧！今天我是看在青梅的面子才饶过你的，起来吧！”

纳兰性德听到阿玛让他起来，如释重负般从地上爬了起来。

“老爷，饭菜准备好了。”

明珠点头说：“那就开饭吧！今天青梅生日，再多加几个菜。”

“青梅，看姑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流莺揭开春花手里的盘子，一支金光闪闪的发钗赫然放在盘子的正中央。

“好漂亮，谢谢姑姑。”

“来人，把我准备给青梅的礼物端上来。”

明珠一声令下，仆人从外面端进了一个盘子，上面用红丝绸盖着。

“青梅，你猜姑父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她从小就长在自己的府里，他也没有女儿，一直把青梅当作掌上明珠般疼爱。

纳兰性德插嘴说：“一定是江南上好的绸缎。”

“就你聪明。”

明珠一边用责备的口气说着一边从心里感到高兴。因为他给青梅准备的礼物就是半个月前江南官员送给他的上好绸缎。过了今天她就十六岁了，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谢谢姑父，你和姑姑对我可是太好了？”

流莺拉着她的手说：“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姑姑，我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明珠夹了一口菜给青梅说：“青梅，你不要着急，等吃完了这顿饭，我就告诉你。”

流莺蹬了他一眼，青梅是在她的身边长大的，她不想让单纯善良的青梅卷到上一代的仇恨中去。那些痛苦他们自己承受就好了，这些年她已经看淡了许多。

“好了，不说这个了。有机会姑父再告诉你。”

一家人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天。

晚饭过后，纳兰性德回到书房里看书。没多久他就听到门外有人叫他。于是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原来是画眉在叫他。

“这么晚了，你不好好睡觉，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画眉压低声音说：“表小姐有事情找你。”

“哦，那你先回去，我马上就过去。”

纳兰性德将门关上之后就去了青梅的房间。

“表妹，你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好。”

青梅半依靠在床上说：“我心里好慌，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有事情要发生了。所以我让画眉找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好了，没事的，有我在还能有什么事发生，天塌下来我也替你撑着。”

“冬郎表哥，你就会哄我开心。”

纳兰性德指天发誓说：“我要是骗表妹你，让我天打五雷轰。”

“不许你这么说，我要你好好的。只有你好好的，我的心里才会好过。”

青梅说着眼里泛起了泪珠，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纳兰性德一边给她擦去眼泪一边说：“表妹，你怎么越来越喜欢哭了，这都快成泪人了。”

“冬郎表哥，你就让我哭出来吧！我心里难受。”

她不知道如何和他说起自己的身世。晚饭过后姑父将她带到了书房里，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在她幼年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的大火吞噬了房屋，到处都是人们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她是让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从火海里救出来的，醒来之后就到了姑父的家里。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身负如此血海深仇。如果命运可以选择，她宁愿出生在普通人家，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

纳兰性德只好说：“那你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你的。”

“我好害怕，冬郎表哥。”

“你害怕什么，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青梅靠在他的肩上说：“我害怕有一天失去你，再也见不到你了。”

纳兰性德一边摸着她的额头一边说：“你没发烧啊！怎么竟说些胡话。没什么人可以把我们分开的。你不是还要给我当媳妇吗？”

“真的吗？我们真的不会分开吗？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好。”

自从今天在街上遇见那两个青年之后，她的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和冬郎表哥长相厮守的日子就要到头了，尤其晚上姑父将自己的身世说出来之后，这种预感就更加强烈了。

“你就别想了，除非是你想离开我了？”

青梅握紧他的手说：“除非我死了，要不然我就不离开你。”

“那你是答应给我当媳妇了。”

“我才没有答应呢？不要给你当媳妇，你老是欺负我。”

纳兰性德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我让你欺负好吗？等再过一年我成人了，就可以告诉额娘我要娶你了。你说好不好？”“你羞不羞啊！还没有长大，就要娶媳妇。”

“我不羞，就不羞，我就是要娶你当媳妇。”

纳兰性德仰起头目光坚定地说：“你就是我的媳妇，谁也抢不走。”

青梅依靠在她的怀里说：“冬郎表哥，我也只要嫁给你。”

“嫁给我，你当然只能嫁给我了。”

两个人在一起边说边笑。青梅不愿想起刚才的事情，只要看着她的冬郎表哥，什么不快乐的事情在瞬间都可以烟消云散。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和眼前人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