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光如水
一 零落凡尘
北平的冬天,总是飘着突如其来的飞雪,将金碧辉煌的北平城装扮成人间仙境。
一座庭院深深的宅邸里,墙角的几树梅花开得正是绚烂如春,暗灰色的枝干伸展着冬日里的沉闷与寂寞,白里透红的花蕊散发着温柔的清香,在洁白的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如妙龄少女笑靥如花站在雪地里,美好而温暖。
明珠如坐针毡,不停徘徊在宽大明亮的厅堂里。他的眼睛里满是喜悦的光芒,又带着几分焦急之色。
“老爷,夫人生了,夫人生了。”
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从远处奔来,满脸欢喜之色。
明珠听她说夫人生了,从大厅里奔了出来。他正是在等夫人生产的消息。现在听到夫人生了,心里的石头也就掉了下来。
“如意,夫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少女掩着嘴笑着说:“老爷,夫人给你生了一个小少爷。”
“是男孩,我纳兰明珠后继有人了。”
明珠眼里掩饰不住的欢喜,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心花怒放。
“快!如意,我们快去夫人的房里。”
少女笑靥如花地说:“老爷,看把你急得,夫人正在等你呢!”
明珠听他这么一说,脸上不由自主地飞上几朵云霞。
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向素心斋走去。
“夫人,老爷来了。”
明珠跟着如意走进了房间里,他看见夫人流莺躺在床上,正在挣扎着坐起来。
“莺儿,你快躺着,不要起来了。”
明珠扶着她又躺了下来。他看见流莺脸色苍白如纸,想是生孩子失血过多的缘故。
“来人!赶快去给夫人熬一碗红枣莲子粥。”
如意走过来说:“老爷,我早就让下人准备了。你看小少爷多可爱。”
“夫人,他眼睛怎么这么小?”
流莺仰着头笑着说:“呵呵,孩子才那么大一点,眼睛当然小了。”
明珠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脸上又是一阵羞红。
“老爷,你看小少爷的眼睛多像你。”
他将孩子抱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小家伙刚睡醒不久,一双乌黑油亮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好像对这个陌生的世界特别好奇。这孩子的眼睛却是和自己的很像,现在虽然看起来很小,但和自己的一样炯炯有神。
“夫人,小家伙的嘴巴像你,小巧玲珑。”
流莺靠着墙坐了起来说:“把孩子给我抱会儿,生下来我还没有好好看他长什么样子呢?”
明珠小心翼翼将孩子递给她,然后坐在床边和她一起看着娇小可爱的孩子。
“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像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
明珠又说了一句傻话,惹得流莺回头娇嗔了他一眼。
“他还是个婴儿,当然是白白净净的,哪能像你一样三大五粗的。”
“呵呵,是我说错了。”
明珠又闹了一个大红脸。
“老爷,你说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想了一会儿说:“这个不急,我去广源寺找法璋大师给孩子起名。”
“你是说从不和达官贵人打交道的法璋大师吗?他会给我们的孩子起名。”
流莺是清朝开国皇帝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也就是当今皇上顺治的亲姑姑,是当朝声名显赫的皇亲国戚。
明珠笑着点头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和法璋大师乃是忘年之交。”
“原来是这样,那最好不过了。法璋大师佛法精深,一定可以给孩子起个好名字的。”
“老爷,可是小少爷应该有个乳名呀!”
如意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呀!孩子应该有个乳名的。夫人,你说叫什么好呢?”
“你不是满腹诗书吗?怎么问起我来了。”
明珠一边逗孩子一边说:“这个乳名就应该是母亲起的,叫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叫起来好听顺口就好。”
流莺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几株梅花争芳斗艳,正是一片烂漫之色。
“现在已经是腊月了,我们就叫他冬郎,怎么样?”
明珠拍手叫道:“莺儿,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流莺看到明珠不停叫好,心里很是纳闷。这个名字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值得大声称赞的地方。她自然不知道明珠的意思。冬郎是唐代诗人韩偓的乳名,他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流莺抬起头说:“明哥,你在念什么?”
她是八旗女子,从小弓马娴熟,对于唐诗宋词却是知之甚少。
明珠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就回头笑着说:“莺儿,我去找法璋大师了。”
“外面太冷了,如意,你去给老爷拿皮袍。”
如意将一件银白色的皮袍递给明珠,然后看着他转身朝外面走去。
“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珠走出门之后想起来还没有亲孩子一下,于是又返回来了。
他像个羞怯的孩子说:“我想亲一下冬郎。”
流莺抓着他的手说:“明哥,冬郎是你的孩子,你什么时候想亲就亲了。”
明珠轻轻在冬郎稚嫩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吻了一下流莺。
“明哥,快去快回,我和孩子在家里等你。”
“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明珠走出素心斋时,天上下起了满天大雪。
《二》
广源寺。
“施主,请问你是来找法璋师父的吗?”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走过来。
明珠点头说:“小师父,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法璋大师的。”
小沙弥双手合十说:“师父说今天一定有人来找他,便让我在这里等那个人。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好几个时辰了,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看到你神色匆匆而来,想必就是师父让我等候的人了。”
“那有劳小师父带路了。”
明珠跟着小沙弥来到一间安静的禅房前面。
禅房前的竹子并没有因为风雪的侵袭而弯腰,有些枯黄的枝干仍然挺立在肆虐的寒风里。
“施主,师父请你进去。”
明珠推开门说:“法璋大师,小生这厢有礼了。”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站起来说:“纳兰施主,不用客气,请上座。”
明珠弯着腰很谦虚地说:“大师,你请先坐。”
等到法璋大师坐下来之后,他才在旁边坐了下来。
“大师既然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想必也知道小生所为何事了。”
纳兰明珠满洲正黄旗人,他的祖父是叶赫贝勒金台石。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率军攻打叶赫时,他的父亲尼雅哈率部来降,被授予授佐领之职。他现在正在宫里当职,是一名普通的大内侍卫。
法璋大师淡然一笑说:“令郎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请大师赐教。”
明珠没有想到法璋大师已经为冬郎取好了名字,不由感到喜出望外。
“《易经》里有这样一句话,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大师,这是乾卦的内容是吗?”
法璋大师问他说:“你可否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明珠娓娓道来说:“小生虽然是满人,可是对于儒家的经典也是广有涉猎,因此略知一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君子以成就自身的品德作为行为的目的,每天都应该落在行动之上。”
“既然是个男孩子,那就取名叫成德。”
“纳兰成德,多谢大师赐给小儿这样的名号。”
法璋大师抬起头缓缓说:“纳兰施主,我和你家公子修了千年的缘,不足言谢。”
明珠不太清楚法璋大师话里的意思,两个人连面都不曾见过,又怎么说是修了千年的缘。不过大师说话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他也就不再多想了。
“大师,你可否为我儿卜上一卦?”
“纳兰施主,人的一生祸福吉凶自有天命,岂是老衲可以预测。”
法璋大师到了一杯茶递给明珠。
“纳兰施主,你看这杯茶怎么样?”
明珠低头看了一眼杯中的茶水。他在宫里当职,因此见多识广。如果他没有猜错,杯中的茶水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泡制。他看了几眼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人的命运就好像这杯水,人就是水里的茶叶。你看见了?茶叶浮浮沉沉,你可以说那根茶叶会停在什么地方?或者那根茶叶沉到了杯子的最下面?”
明珠点头说:“这个我无法判断。”
法璋大师一边笑着一边继续往茶杯里注水,茶水很快就流到杯子外面去了。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还是神色自若地注水。
“大师,茶水流出来了。”
“纳兰施主,你看明白了吗?水满自溢。”
明珠还是不懂他说的意思,只是轻轻点头称许。
“命运如水人如茶,这纷繁的世间就如茶壶,人的欲望如壶里的水。如果一个人忍不住总是往杯子里注水,茶叶迟早也会从杯子里流走的。你说,人一生的命运又怎么由一卦所决定呢?”
“大师所言极是,小生受用了。”
明珠抬起头看窗外天色已晚,他便起身告辞。
“纳兰施主,人的名字可以昭示人的一生,明珠岂非尘中物,光照世间终有时。”
法璋大师送明珠出门后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走了进去。
街上早已亮起了灯火。
《三》
门庭若市,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而来。
明珠站在门口迎接前来道喜的贵宾。他的官职虽然不是很高,可是由于经常陪在皇上左右,所以朝中当职的官员十之八九都来道贺。
“明大人,恭贺你喜得贵子啊!”
一个身穿仙鹤振翅官服的人边走边和明珠道贺。
明珠匆忙走上去说:“宁大人,您也来了啊!”
“明大人喜得贵子,老夫岂能不前来道贺呢?”
“宁大人客气了,犬子弄璋之喜能得到您的祝贺,晚生三生有幸。”
这时,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童子说:“老爷,夫人有事找你。”
明珠回头瞪了一眼说:“你没看到我和宁大人在说话吗?”
“夫人说有急事找你。”
“你先回去禀报一声,我待会就过去。”
童子应了一声之后向后厢房跑去。
“明大人,流莺格格有事找你,你就先去忙吧!”
明珠颔首笑着说:“那您就先上座,晚生去去就来。长生,快将宁大人带到厢房歇息。”
他身后站着的中年应了一声。
明珠匆匆忙忙向后厢房跑去,他知道如意这时候找自己一定是有急事。她知道自己今天要忙着招呼客人的。
“流莺,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明珠一边跑进房间里一边问道,他看见如意躺在床上正满含柔情地看着可爱的儿子,小家伙正在伸展着小腿,两只眼睛不停地眨着,好像要重新认识这繁华如梦的人间。
如意坐起来说:“老爷,你看冬郎在干什么?”
明珠笑着将小家伙抱在怀里说:“你这么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看冬郎吗?”
对于如意不顾他忙得头晕眼花将他叫回来的事,明珠看见儿子憨态可掬的样子就不生气了。
“当然不是了,你现在出去忙吧!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思了。”
“好吧!你比儿子还淘气。”
明珠说着亲了流莺一下朝厢房外面走去。他的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一方面是看到娇妻贵子,另一方面是因为来了这么多宾客。有这么多人赏自己的脸,只要用心结交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自己的前途就会一片光明。
从踏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就起誓要出人头地,要位极人臣。
从娶了流莺的那一刻起,他就肩负着重振家门的重任。
正午的太阳如尚未睡醒的婴孩,睁着朦胧的睡眼,偶尔打个疲惫的哈欠。
流莺抱着孩子站在明珠的身边,一个长得玉树临风,一个生得娇艳如花。如意一点也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依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两个人站在一起,正是地造天设的一对璧人。
“明大人,祝您喜得贵子。”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顿时人声鼎沸,异口同声向明珠夫妇祝贺。
明珠举起酒杯说:“我明珠何德何能?犬子弄璋之喜竟然让大家齐来贺喜,我真是受宠若惊。大家一起干了这杯酒。一定要吃好喝好,改天我一定亲自到各位府邸亲自拜访。”
流莺将孩子抱回了房间,明珠留下来招呼大厅里的客人。他开始从第一桌敬酒。
“明大人,贵公子日后一定是天纵英才,前途不可限量。”
明珠满面春风说:”那我借哈大人吉言了。”
“明大人,你日后也定将出相入将,前途一片光明。”
“徐大人何出此言?我愿洗耳恭听。”
“我以前学过相面之术,所以略懂一二。我刚才看见冬郎生得一副富贵之相,您想他一个小孩子要有富贵,岂不是要得到您的护佑,所以明大人将来一定是国之柱石。”
明珠亲热拉着徐大人的手说:“徐大人,晚生受教了。倘若日后飞黄腾达,定然不会忘了徐大人的教诲之恩。”
“老爷,宁大人走了。”
一个仆人跑过来附在明珠的耳边低声道。
“徐大人,您先喝着,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片刻就回。”
明珠听说宁大人要走,匆忙向大门口追去。
“宁大人,你怎么这么急着就要走了,不再多喝几杯?”
“明大人,我还有紧急公务在身,改天再来叨扰你。”
“您既然有紧急公务在身,那晚生就不再挽留您了,以免耽误了国家大事。这是我的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请宁大人笑纳。”
明珠从长生的手里拿过一个金色的礼盒双手递给宁大人。
“改天我一定再到府上拜访,到时候我们不醉不归。”
“好啊!晚生一定恭候宁大人大驾。”
明珠将宁大人送出门之后,他回头看见厅堂之上推杯换盏的宾客,心里忽然有种失落感。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寒冷刺骨的风迎面吹来,大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