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京都千里之外的地方，正有人策马迎风，站在澜州城外峡谷处，与城头的那个男人遥遥相对——她一直以来所等待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天？

大风起处云飞扬，风沙中渐渐模糊了一些远去的容颜。

她想见她师父，必须先从城外驻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澜州必须拿下，或者毕其功于一役，或是战败身死！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行进到峡石谷前，林青衣下令稍微停了一停。

日头仍在天上斜挂着，尚未落下。

连日来气候恶劣，时有风雪交加，这天出了城关，又翻过两座山头，到了敌军出没地界，很多人已是疲惫不堪，恨不得早点安营扎寨，烤火吃饭了。

放眼望去，前方两侧均是高而平缓的石头山坡，没有什么树木，从山腰到山顶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一览无余，静谧无声。

可就是这种出奇的安静，令林青衣觉得有些许犹疑。

半柱香功夫之后，人马悉数进入谷内，林青衣仰头环顾，蓦然心中一凛：

不对！

偌大的深谷内，竟不见一只飞鸟的踪迹，死意暗沉得让人窒息！

就在此时，头顶突然响起尖锐的风声啸厉，铺天盖地的箭雨瞬间从天而降。

一时间箭如飞蝗，遮天蔽日，居高临下一轮接着一轮，军队慌乱中措手不及，霎时惊叫四起，惨呼不绝，谷内顿成血肉横飞的地狱，死伤一片。

林青衣清叱一声，立刻拔剑在手，挡开射至眼前的几羽流矢，一边扬声发令，指挥盾牌手列队成墙环卫两翼。

这时高处伏击的敌军现身发箭，才看出原来两侧山坡上竟绵延筑着半人高的碎石墙，只不过形状顺山就势，上边又覆了厚厚一层白雪，从下望上去根本难以发觉。

一名黑衣重甲的敌军大将正一动不动地立在谷顶，目色幽冷地注视着谷底：

下方乱军之中，一骑青影如岳峙云停，卓然刺目，隔着漫天的血光，向他所站的位置投来一道冷若刀锋般的目光，令他的心惊了一惊，眼睛痛了一痛。

眼见军队在那青衣将领的指挥下已渐渐稳住阵脚，他立即下令：弃长弓，换强弩，连马一起射！阻止军队结阵！

左右前锋营各冲击两侧敌军，副将刘承杰弹压中军，伺机向前突围出谷！

令下箭啸如雨，数十个敌人早已趁乱扑到谷口截住了军队退路，他们据守险要，身上各背了至少四五只箭壶，且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十，箭雨连珠下根本不容得军队有机会与其短兵相接。

谷口狭窄，只消他们劲弓在手，纵是千军万马也休想再冲得出去！

谷中激扬起的冰雪染着血色，被烈风席卷着扑面而来。

时间似乎有一瞬间的静止。

林青衣的眼中升腾起血色的阴影：传令，集中人马攻打前方谷口，有生无死，有进无退！

剑锋忽动，掠起一天一地的冷芒，一个向后逃窜的兵士在他身侧颓然倒地，颈间喷射出的血箭激起一丈多高。

青碧的剑身上，血光流动，幽艳得近乎诡谲。

林青衣昂首，敛眉，将剑遥指前方，厉声叱道：一人退则斩一人，全队退则斩全队，凡停而不进者，格杀勿论！

军令，如山。

人的生死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

自己？别人？还是老天？

--谷中混乱的、恐惧的、等死的、或者不甘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想了想这个问题。

渐渐地，人马开始结集向前，冒着未曾停歇的乱箭强行攻向谷口，尽管有不少人刚刚冲出不远，就被敌人的劲弩射穿了盔甲，血染大地，可已经没有什么人死在后退的步伐中。

困兽一般的军队开始以血肉之躯向前猛烈冲击。

没有人来得及为倒下的人叹息，甚至没有人去注意倒下的人是谁。

在这里，死变成了一件普通到可以忽略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变得冷酷和麻木。

生的希望是可贵的，也是唯一的，所以他们必须义无返顾，必须踏着脚下同伴的尸体谋求一线间的生机！

林青衣注视着眼前的情形，眉宇间渐泛起一股清煞之气，沉声道：拿弓来！

搭箭，举弓，引弦。

苍白颀长的手指，搭上泛着哑色银光的弓弦，在血红雪白的背景中，望之有一种风情决绝的美。

天地宁寂。

她人在马上，长身凝坐，微微侧首，优雅地将弓弩拉作一个完美的弧。

扣在箭尾上的食指轻轻一弹，长箭如一声黯然飘向亘古洪荒的叹息，转眼挟着风声消失。

长弓如满月，飞箭似流星。

可星月不一定都是美的、浪漫的，它们也可以是残酷的、致命的。

弓弦犹在轻颤如诉，远远的坡顶上，一名敌军的令旗手已应声倒地，被那叹息般的一箭贯穿了咽喉。

鲜血溅上一旁的黑色衣角，这一次，那乌黑铁甲的主人看清了那一双逆风而上的眼：

如此的俊而冷，狠而诮，带着鹰鸷般的倨傲尖锐，虎狼般的苍烈厉辣。

这个人，他心中一阵震荡，沉声朝向手下，这个军队主将，绝不可留！

话音未落，又是从同一个方向疾射来一箭，那文弱书生般的青衣将军手中不停，他身边又有一名近卫眉心中箭，倒地毙命前甚至连半声嘶喊都未及发出。

林青衣连连引弓，箭不虚发，须臾间又射杀了三名坡顶指挥的敌军将官和令旗手，逼得那黑甲敌军主将也不得不仓皇退入防御之后。

坡上和谷口的敌军见他强弓重箭，连毙数人，又暂时失去了几名令旗手的号令，当下皆觉胆寒，少数人已开始有逡巡后退之意。

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从峡石谷入口处又有一人一骑远远奔突而来。

马上的白衣人手挽一柄耀眼的银色长枪，势如风雷，在飞箭流矢中肆意疾驰如入无人之境。

谷口敌人大惊之下均引弓向之攒射，却不知那人用的什么格挡手法，漫天箭矢竟沾不上他半片衣角！

只见他潇洒奔驰之中，雪影翻飞，似乎随意伸手便刺倒一人，转身又撂飞两个。

那队敌军箭手都是身经百战、百里挑一的好手，谁想遇上这人，使尽浑身解数，却全然无法阻挡，转眼死伤枕籍！

谷中突围的军队方才见林青衣引箭之神威，此刻又见到这一名来历不明的强大援手，无不精神一振，汹涌着向前扑杀而去。

只是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军师甫一见到这名白衣人出现后，脸上露出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古怪神情。

只片刻功夫，那白衣人已杀开一条血路，驰至了中军之中。

他身上白衣溅满了鲜血，沾染着一层冰雪复一层泥水尘土，早已是班驳不堪，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却令所有人都觉得说不出的干净利落，泥水在他身上，仿佛只是为了衬托出这个人的堂而皇之，满身贵气。

他当然是水滦。

可林青衣看着他的眼神，却是波澜不动，甚至有一点点恼怒和不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为……来这里干什么？她皱着眉头问。

路过。水滦答得很诚恳。

林青衣：“……”

林青衣扶额：“这次只是小型出击，仅仅是为了试探而已……在这种危险的地方遇见你，也真是有够倒霉。”

林青衣并没有说错。纵使她没有对这些下级的士兵们言明水滦的身份，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水滦这一身装扮必定是个大角色，必须要分神保护。

水滦抿了抿嘴唇，像是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而是朝上一努嘴：擒贼先擒王，为什么不先派人对付了那个领头的？

林青衣哼了一声：我要督守中军，手下再无可遣之将。

水滦点了点头：哦………再意味深长地向他一瞥，你刚才说的那个关于倒霉的问题，其实--不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