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宫变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见了高扬在半空的旗帜,燃烧的蔷薇花,金色的火焰。不知道多少枝火把转过街角,忽然在前方出现。两拨人在菱花道的街口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长翎。
重重护卫下的银装战车也转过了街角,白色的驷马拉车,黄金笼头,马头上插着白色的雉尾,浑身濯银重铠的人扶着车轼,扶着腰间剑柄,车夫拄着长戟,左卫持鎏金的礼钺,右卫持银羽的弓箭。
这就是天子銮驾,车夫掌‘御’,左卫掌‘刑’,右卫掌‘射’,这些礼仪孟朝已经沿袭了七百年,如果没有这场战火,它们还将继续延续下去。
“这是大孟天子銮驾,你们中何人为首,出来说话!”人喧马嘶中,披濯银铠的人拔剑指向前方,半透明的剑上仿佛有血色流淌。
“乱世之剑啊!”冥冥中有人叹了口气,忽然高呼,“京都制防司三等秘书苏影横参见陛下!”
“陛下?”
“是……皇帝?”
“真是陛下?”
“这……这……”
城门兵中窃窃私语。这些穷苦人家出来的当兵汉平生见的最大的官可能就是都统,都统却并未告诉他们今夜为何出动。如今忽然要朝拜天子,他们都有些不信。
“何人敢不拜见天子?”禁军把指天的长戟端平,一步一步逼向那些手足无措的城门兵。
“跪拜吧,”苏影横向前面的都统使了个眼色,“那些就是你们的天子,大孟朝当今的皇帝,我们就是为他护驾而来。”
“跪拜!”都统大喝。
城门兵们再无犹豫,一个个哆嗦着,山呼着万岁,跪倒在雪地里,只剩下立马的都统和苏影横。
“不跪的是什么人?”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远比预想的淡定。
“臣南门大营都统都统,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都统在马背上抱拳躬身。
“臣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苏影横恭敬说道。
“都是来护驾的?不拘礼节,近前说话。”皇帝淡淡地说。
水倾城集中精神,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城门兵让开一条道路,苏影横和都统被带到距离银装车只有一丈远的地方,站在禁卫长戟之前。
此刻他们都能看清皇帝了。那是个骨骼清秀的中年人,眼角细密的皱纹说明他已经不年轻了,眉梢却还有一股凌厉的少年气,随着也是佩剑甲胄俱全,却还是个文人,凛凛然立在风中。
“站在那里不要动了。”皇帝说。
水倾城心里“咯噔”一声,还有一丈远,以都统的身手,能越过这一丈远挟持皇帝么?旁边还有密如林的长戟。
“美人良将,白衣胜雪。有这样的臣子来勤王,好。”皇帝打量他们三个人,点了点头,“知道为什么我不许你们近前么?”
“我们得睹圣颜,心中已经激动莫名,不敢靠近亵渎陛下!”苏影横的反应奇快无比。
“我是担心你们劫我的驾。”皇帝淡淡地说。
三人同时抬头,连苏影横也没有掩饰住,脸色微变。
“其实也是瞎猜的,看起来被我猜中了。”皇帝低低地叹了口气,“只因你们不是第一队来劫驾的,”他挥剑指着车前的金吾卫,“这些人在太庙就来劫过驾,想把我抢回宫里去。”
“但我说服了他们,”皇帝说,“现在我想说服你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深夜出巡么?”皇帝淡淡地问。
水倾城和苏影横对视了一眼,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皇帝想要杀了摄政王。
“今天早晨,我听说摄政王派人牵走了为我拉车的四匹白马。”皇帝摇头。
水倾城愕然。
“你们知道了也该笑我这个皇帝小气,为了四匹白马,做出这样的事来。”皇帝仰天叹了口气,“可我确实是怒了。摄政王要那些白马,是为了斗马,南蛮有斗马的习俗,两匹雄马,放他们和母马亲近,两者必然相争,撕咬踢打到一方无力反抗,另一方就算赢了。宫里的白马,是先帝北征时龙血马的后代,摄政王说要和自己麾下的马比比血性。”
皇帝沉默了片刻,“我的四匹白马都被咬死了。”
雪地上一片寂静。
“说起来龙血马是蛮族的天马,马中之王。可如今它们咬不过摄政王的军马了,你们谁知道为什么?”皇帝扫视众人。
“我听说宫里拉车的马,吃精粮,住朱漆的马房,每匹马有两个马夫伺候,每年花在一匹马身上的钱比一户中等之家的开支都高。养得温雅肥盛,驯得仪态端庄。但是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嘶叫了一声,就得拉出去换掉。”苏影横说,“这样的马就不是天马了,拉车的驽马为了争母马也比它们有血性。”
“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和摄政王说得一模一样。”皇帝轻声说,“有人对我说,摄政王指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白马说,这些马都忘了祖宗了,被煽过了,煽掉了精气神,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水倾城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那股呛人的辛酸。
“所以我想杀了他。”皇帝说。
“陛下,你又没有亲耳听到,要防传话的人捣鬼。”苏影横说。
水倾城一愣。这跪下的几百人都为皇帝语气中的辛酸所动,都统和她都暂时忘记了来意,而苏影横这话恰好是个劝阻皇帝的理由。无论如何,把车驾劝回太清宫才是正途。
“陛下!诛杀逆贼之事,务请三思后行!”都统大声说,“我们虽然奇袭,却不是惯战之兵啊!”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龙壁将军也是好意,他劝阻不了我,自杀了。”皇帝说,“我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一腔热血才忽然退了。我明白我错了,热血上涌,做出这种轻狂的事来,害死了龙壁将军。我心里很难过,但是难过完了,我还是整装出发了。”
“陛下你……”水倾城茫然不解。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是可以死的。”
水倾城惊得抬起头来,直视皇帝那张悲戚的“天颜”。
“白氏除了我,还有很多人能当皇帝。这么多年来,我自负才华,认为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我可以和祖宗一样建功立业。可今天我才看清楚,我只是个无能的子孙,在国难临头的时候,我不是像蔷薇风炎二帝那样拔剑而起,而是听从那帮懦弱臣子的规劝,说些什么忍辱负重的话。”皇帝笑笑,“说什么忍辱负重……其实我心里还是怕的。试想如果先帝如今仍在帝位,他会怎么做?他会忍辱负重么?哈哈。”
“他不会,”苏影横低低的说,那一刻只有他明白了这个皇帝话语中的真正含义。
皇帝口中所说的先皇,根本就不是那位以风花雪月的艳闻著称、文采风流取了江南灵台仙子的那位文弱帝王,因为灵台皇后并没有为皇室诞下龙种,所以现在皇帝的父亲,其实是当年先帝在位时,曾经意图造反的衡王。
现在的这位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堂而皇之的将灵台皇后和她丈夫的灵位踢出了祖宗寺庙,然后,将自己因谋逆而死的父亲请了进去。“他是那种风与炎的男子,狂风般来,烈焰般燃烧!他是能带着三千金吾卫包围皇城的庶子,他可以把命押上去赌帝位,可以杀掉挡住他路的三个哥哥,却绝不会低下头!”
“这兄弟阋墙的往事好像不甚光彩吧……”苏影横低低地叹口气。
“是,不甚光彩。”皇帝眼睛看的是拜伏的几百人,嘴里却是跟苏影横一问一答,“可是国之将崩,还有什么帝王家的尊严可谈?如果我此刻有一个儿子,能如先皇那样雄才伟略,他要拔剑插在我胸口,夺我帝位,我会心甘情愿!哈哈!”他仰天大笑,“我当了九年皇帝,今日才想清楚,我只是‘一个’皇帝,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如果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皇帝。我无才无德,已经把孟朝的山河治理得摇摇欲坠,让民生涂炭,丢尽了祖宗的脸,应该会有人做得比我更好吧?我水氏的命脉还未绝,一定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但是!”他一顿,“只要我还没死,我就要为大孟朝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敢问是什么事?”苏影横问。
“你很大胆,你很好。”皇帝下视一眼,微微点头,“我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可做,现在我去杀了摄政王,或者让摄政王杀了我。如果我侥幸得手,是祖宗在天之灵庇佑,我势必重整皇室威严,弹压诸侯,再造河山!如果我死在摄政王手里,那也好,就让下一任的皇帝知道,我水氏还有真正的男子,就让天下百姓知道,摄政王是个敢弑君的狂徒,引天下民心诛杀之!”
他冷冷地一笑,“也给那些怯懦的诸侯一个讨伐摄政王的理由,他们早就不满摄政王当这个诸侯霸主了,却又不敢公然讨伐他。现在,他们就将有绝好的起兵理由,因为,我死了!”
“我生的时候,未能尽好皇帝的责任!我死的时候,当以我血,凝聚天下的人的心!”皇帝高举“帝剑”承影,仰首天空,“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是,大孟皇帝!”
他的眼睛明亮,没有决意赴死的人的戾气,却像是少年人的眼睛那样充满了渴望。
“也许……他真的明白他该做什么了吧?”水倾城想。
“你们愿意,追随这样的皇帝,去做一番功业么?”皇帝淡淡地问。
寂静,无人回答,城门兵们抬头看着彼此。他们只是些老弱病残,原本只是要一辈子守城门混口饭吃,从没有想过自己要被卷进什么国家大事中去。对一群原本该憋屈地老死在床上的人来说,在飞黄腾达或者为国尽忠的路前,根本不敢选择。
“愿意跟随我的人就来,害怕的人回去,好好睡一觉,挡我路者,斩立决!”皇帝挥剑,“前进!”
城门兵中自然而然地裂开一条道路,供皇帝的车驾通过,禁卫们的长戟在车驾两旁护卫,都统根本没有半点接近的机会。
水倾城默默地眺望皇帝挺拔的背影,又看着苏影横腰间的紫都长剑。
他们今天,本是为了劝回皇帝而来的。一来摄政王是他们的人,二来……论起辈分,水倾城还应该叫当今圣上一句“小叔”。
这次事情,水倾城是可来可不来的,可是她还是选择来了。她想看看,自己出身的高贵的皇室,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笑她当了十八年名满天下的倾城公主,事实上这次才是第一回踏入京都。为了低调,苏影横甚至专门给她做了一个人皮面具。
好了,苏影横。
水倾城抬眼看去。
这是最叫她不能理解的一个男子了。
当初在洛阳城外,他在血泊尸体之中对她伸出手来,一掌结盟,她不甘不愿的和他成为了盟友。却在相处之后渐渐发现……苏影横此人,深不可测。
她曾经愤怒质问过他,为什么不将林青衣杀害武林中人的事情昭告天下,然而他只是冷着脸说道:“还不到时间。”
可是就在潜入京都的前一晚,苏影横告诉她:“时间到了。”
“青衣军师已经进攻澜州,正是全神贯注再难分身的时候,战场上的胶着会消磨她的耐性消耗她的体力,此刻我再纠结一群江湖人向她寻衅,你说她打不打?打的话,澜州城随时可以相应我们,让她腹背受敌;不打的话,一群苍蝇在耳边也会让人厌烦吧?图穷而匕现。我为她精心准备了不止一招,希望她能让我看看青衣军师到底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苏影横淡淡的负手而立,那一刻,他神情冷漠,仿佛洛阳城外那个掩护她逃走又赠给她好马的人,不是苏影横。
“臣都统!自命忠臣,为救驾而来,劝不住陛下,就当为陛下杀敌!请以臣为前驱!”都统站了起来,这个粗豪的男人两条浓眉飞扬。粗犷的嗓门让水倾城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都统你傻了么?”苏影横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劫驾!劫驾!去打摄政王府,你十个都统也没用的!”
没有谁比苏影横更了解摄政王府了……咳咳,主要是因为摄政王出了名的好色在外。红袖招的名气又太响,导致摄政王去洛阳“狩猎”一回,便必然要踏入红袖招一回。
这个都统是苏影横从小的家臣,一向忠心耿耿,没想到这一次,却忽然起了执拗的脾气。
“天机公子,我信服陛下的话,这就是我建功立业的路。”都统低声说:“你不会知道的……我娘就是京都人……她做梦都想让我从洛阳,打回到京都去。”
“都统,我现在封你为‘破虏将军’,你就是我的先锋。破敌之后,我授你九卿之位。”皇帝头也不回,掷下自己脖子上的银色蔷薇家徽。战场相逢,皇帝所赐的已经是给大臣的最高赏赐。
跟着都统,一个又一个城门兵站了起来。这些老弱病残一个个眼睛仿佛被火把照亮了,跳荡着动人的神采。几百人由跪而起,挺起了胸膛,紧紧攥着军刀的刀柄,呼拉拉地奔跑着追赶皇帝的车驾。
苏影横站在屋顶,眺望着远处,雪越来越大了,却没有一片能落在他的白衣上。
隔着几条街,忽然爆出海沸般的人声,而后是咆哮声、呼吼声、马蹄声、金铁交击声,再然后是铁刀斩骨声、惨叫哀嚎声,几百上千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被风送了过来,如同聆听着地狱。
“唉,摄政王怎么可能没有防备嘛。都统,就算你是我的家臣,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你也只是个自负勇力的家伙,和摄政王比差得太远了。”他喃喃地说。
“陛下难得你的壮志,不过你的薪柴,今夜就燃尽了。”他又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再见。”这一次他只是对着远处挥挥手,掉过头,沿着一线延伸到黑暗中的屋脊,走入茫茫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