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一室沉默，唯有蔷薇花暗自开放，然后他诚心地对她说：这花是送给你。

女人发上簪着的镶银猫眼坠子蓦地一抖。

她有种感觉，这是他送给她的最后一朵花。

——这是一种遗憾么？

——那到底是她的遗憾？还是他的？

只一瞬间，艳冠群芳的花魁已露出一个飞雪般飘忽的笑容：今夜太守要来。

先生的地位虽高，但是太守既然要夜访美人，闲杂人等自然要退避三舍腾出地方。

男人听出来，她是在下逐客令了。

于是他只好颔首：我改日再来探你。

女人却没有答话，她的目光仿佛凝在了那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花上，一刻也不肯离开。

男人没再多说什么，轻掀袍裾，转身而出。

半晌，女人抬起头来，遥望向窗外的飞檐。

飞瓦连檐上，他墨色的背影正在风中飞掠渐远，最终溶进了茫茫夜色中。

她这才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她对他撒了谎。

她也曾小小地捉弄过他，故意地戏耍过他——可那都是小女孩般亲密的恶作剧，却从来没有用这样其实不存在的借口赶走他。

她其实很不舍得他，她其实很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越久越好——

至少，在今晚。

今夜。

这一个如此寂寞的夜晚。

蔷薇花瓣上最后一滴露水落了下来。

男人走在路上，他的心里其实很乱。

他之所以经常出入小甜水巷的醉杏楼，不是没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那个被众人捧为花魁的女人，和他之前的结发妻子——很像。

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啊。

男人幽幽的叹口气。

谁都不知道从前的他只喜欢白衣，只为了那一袭白衣来去自如的风流潇洒，他家中有闲财，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一袭白衣脏了便扔，要的就是那举手投足间的风流恣意、快活惬意，漫不经心中的潇洒写意。

飞扬的眉如同两柄乌黑的古老的出鞘的刀，透亮眼神仿佛阳光下的涓涓溪流，藏不下一点阴霾，可该心狠的时候随手一刀就是透心的凉。

也无人知道在三十年前，这翩翩白衣，究竟耀花了多少女儿家的眼，旁若无人闯进多少青春明媚的梦里。

差一点点，他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的少年时代。

那个他最爱的人，曾经也在那样寂寥的红楼中，为君枯坐到天明。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十三岁，已是撷芳苑当红的清倌，而他十五岁，少年成名，踌躇满志。

那是一个弦月如弓，乍暖还寒的春夜，芳名远播的她从侍郎府的的堂会回来，沏上一壶碧螺春犒劳自己，却听见窗边一声轻笑。她一惊转头，看到一个白衣少年，容貌俊美，优哉的倚着窗棂，一双璨若星光的凤眸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着她。“我还道开封府传得沸沸扬扬的清倌花魁是怎样的美人，谁知原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你是什么人？”她阅人无数的眼看得出他没有恶意，却依然莫明的隐隐恐惧，为着她数年后方才明了的因缘。

“路人罢了，不过路过来向你讨杯茶喝。你若是要茶水钱，只管去衡王府上记账，就说是他家五公子欠下的。”他大大咧咧在桌边坐下，抢过她手中喝过一口的残茶，牛饮而尽。

她冷冷哼了一声，哂道：“什么五公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莽撞小子罢了！”看到他如预期般气急败坏的蹦得老高，她莞尔一笑，只为言语上扳回一城。

他歪着头盯着她，缓缓道：“你这丫头倒有些意思，只是胆子恁大了些，若我是个奸淫之辈，劫财再劫色，你又该如何！”

她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他目光清澄，气质孤傲，又怎做得出龌龊无耻的勾当？她好歹也是青楼出神，难道还没有这点识人之明？促狎之心忽起，她轻轻抚上他瘦削的肩，媚声道：“你若真是个采花大盗，奴家倒甘心让你劫去。”

他秀致的颊窘得火红，憋了半天方蹦出一句：“你、你当真还是个清倌人么，怎么口无遮拦？”

她笑得花枝乱颤，伏在桌上起不了身，腕间一凉，却被他套上一个式样古朴的银镯。她一阵心跳，嘴上却偏偏调笑道：“怎么，初次见面就留信物，五当家你该不会对奴家一见钟情吧？”

他的面色已经恢复，只是白她一眼，撇嘴道：“五爷我的眼光可没这么差，看上你这个黄毛丫头。”他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去碰那银镯，他的手修长劲瘦，掌际带着薄茧，牢牢握着她的柔荑，她脸庞微烫，装作专注的看着那镯子，随口问道：“送我首饰，若不是信物，是什么？”

“武器。”他淡淡的说，将她的腕轻轻在桌上一磕，一缕银光逸出镯子，没入烛台。她吃了一惊，凑近烛台，看到红烛上深深插着一根牛毛细针。他拈着针尾把针拔出，悠悠道：“这上面有最烈的麻药，中了就要睡上六个时辰，便是内功深厚的高手也不能例外。”

他小心的将药针嵌回银镯，她看着他挺秀飞扬的眉梢，压下心中那抹感动，低声道：“这么有趣的武器，可是你的佳作？”

他摇摇头，微笑道：“我可没这本事，这镯子是我赢来的，借花献佛而已。”他有点得意，又有点狡黠的望着她，轻声问：“你听说过蜀中唐门么？”他的嗓音正处于少年人变声的时期，清朗中又有一丝奇异的沙哑，听来充满蛊惑之意。

她点点头，随手为他斟上茶：“听苑里的客人说起过，唐门是四川的名门，富甲一方，万州城外的浣花山庄，是北方人也知道的顶有名的园林。”

他轻哼了声：“园林？！那可是无数江湖高手有去无回的鬼门关。唐家本是王族旁支，朝初迁入蜀中，数百年来在武林中盛名不坠。” 饮尽面前的茶，他抿着薄唇，回味道：“丫头，你这茶味道还当真不错！”

“看你饮茶，好似牛嚼牡丹，大煞风景。”她嘴上刻薄，忽而想到他用的本是她的玉盏，心中一荡，颊上也微热起来。生怕他看出自个儿的局促，她指着银镯上刻着的小小“卿”字，问：“这位‘卿’可是唐家的人？”

他点点头，笑道：“唐家的唐卿公子，惊才绝艳，巧手无双，谙通机关之道，这般精妙的东西，当世恐怕只有他做得出。”

她好奇道：“那你是如何从他手中赢到了银镯的？可是比武取胜？”

他摇摇头，老老实实道：“唐门家传的武学，还真不是徒有虚名。我跟那唐卿卿斗了一天一夜，他虽然胜不了我，我在他剑下也没讨到什么好处。”眼神一转，又得意起来，笑道：“不过那小子酒量奇差，被我喝到了桌子底下去。”

她不禁失笑，原来那位唐卿卿公子竟是拼酒惨败，才输了彩头给眼前的人。

他瞪了她一眼，哂道：“笑什么笑？千杯不醉的海量，在行走江湖时可是大大的有用！前朝曾有过一位大侠，身出名门，曾在科举时高中探花，却弃功名而入江湖……”

茶香脉脉，烛光盈盈，她深深沉浸在他的故事中，听那天涯明月剑影梅香，听那风雪中洲关山万里，浑然不觉漫漫长夜悄然流逝。

从此，她总是在房中备着一壶好茶，只为能和那偶尔出现的白衣访客，一起把盏言欢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