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意外的，这样一个初秋的不温不火的清晨，周妠竟然收到了唐放的信，但来处不明，信上也不过寥寥数语：

“周妠，我知道你会有很多好奇。写这封信只是为了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不辞而别，跟郁西芙的事无关，是出于我爸生意上的原因，不得不急促离开。答应我，再回天阶市的时候，你还跟原来一样待我，到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变成如何，全由你来定夺。”

语气变得比以前更加客套官方了啊，他经历了很多吧，社会上的事，人际上的交往也应高于校园很多个层次了。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周妠叹着气想，那又为何要回来呢？为何又要用这么坚定的语气让自己等他呢？心烦意乱，一堆事理不出头绪，桌边摆放着一大摞会考复习资料还翻都没翻，这是顾晓瞳特地为她整理出来的自己的笔记，虽然他自己也面临着会考，但用他的话说：“整理了一遍，我也就复习了一遍啊。”于是这样的理由让周妠无理由不接受下这份大礼了，真的很“大”，堆了小山般高，周妠甚至能借着它们挡挡阳光来个午后小憩。把唐放的信放进抽屉最底层，她决定再打个电话给郁西芙。寄的钱也不晓得收到了没有，过了好几个月，也总没个音讯，寄的信也一概未回。不是她不想打电话去询问，只是西芙没有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周妠的只是个家里电话，而西芙自是不希望爷爷知道她还跟外界有着这样的通讯（借钱），所以她总犹豫不愿拨出这个号码。今天既然连唐放的信都收到了，那她也没理由不关心关系郁西芙了。

怀着稍微不安的心情，拨通了那个号码，周妠觉得手心都渗出了汗。电话没响几声就被接通了，但那头竟不是爷爷苍老的声音，也不是西芙悠扬的声音，而是陌生的男音，这着实吓得周妠有些语无伦次。

“喂，找哪位。”浓重的鼻音。

“那个……你好……请问是郁西芙的家吗？”颤颤巍巍的回答。

“不是……嗯，不过她住在这里，你找她有什么事？”男子的声调提高了些，显然有些意外。

“那个，我是她一个好朋友，想问问她的近况而已。”周妠自然不会说出借钱的事。

“你等等啊。”

经过不算蛮长的一段等待，周妠听见电话那头“蹭蹭蹭”着急忙慌地小跑过来的声音，随后西芙焦急又故作镇静的声音传来：“喂，你好。”周妠忙急着说：“西芙，是我啦。刚刚那个人是谁？”“唔……你找我还上次的笔记本对吧，我知道了，找一找过两天就给你寄过去了，再见啊。”郁西芙像跟另一个人通话似的，自顾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迅速把电话挂断了，周妠下一个“喂”还没说出口，那头已经一片忙音。

完了，又是个一头雾水的境况。周妠揉了揉太阳穴，好像唐放走的那天，就开始有疼痛的症状了，那之后剧烈运动或是睡眠不够，或是事情想得过于焦虑，就会莫名开始一紧一紧地疼。她猜想，那个男的应该就是西芙的爷爷找到的“靠山”了，可是那样低沉而中气十足的男音，怎么也得有24、25了吧，甚至更上，西芙只大自己一岁，算农村岁数，也不过刚刚成年罢了，但实际上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啊！西芙家的境况真的已经着急到这样的地步了吗？她寄去的钱呢，又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没人能告诉她。

奶奶开门后看见扶着额头皱眉的周妠，有些被吓到，忙放了菜篮就拿着驱风油走过来：“是又犯头疼病了？让你每天晚上别熬夜看书要早些睡觉，得不偿失啊！”

“嗯，没事的。”周妠轻轻接过奶奶手中的驱风油，自顾自地上了楼。奶奶注意到她的手始终僵硬着，眼神也始终低垂着涣散着，这孩子交际不多，这样看来，不是郁西芙就是小放的事了吧，奶奶也轻叹了口气，这年头，不过是这样年纪的孩子，怎么也要操心起这样与社会有牵扯的事了呢，究竟是社会还发展得不够健全吧。她猛地就想起了莉荷，那个几年前意外出现又迅速销声匿迹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现在还有没有良心再回来关心自己的女儿，也许以她的能力，就算不能帮周妠解决烦恼，至少能治愈她的头痛症吧，毕竟孩子要高考了，这可是人生的一大关卡，她作为一个母亲不可能不为所动。

于是晚饭的时候，奶奶很自然地就提出要周妠联系联系莉荷。其实祖孙俩提这个名字起来也的确不怎么禁忌，毕竟莉荷怎样怎样两人都是有目共睹而且对她的想法也是达成共识的——那就是不理为妙。但奶奶毕竟年长，终究会失去照顾周妠的能力，于是心里总留有一条小道：让周妠在合适的时机联系莉荷。识时务者为俊杰，总不能为着怨恨与面子上的过不去，拿周家单传的孙儿的命运开玩笑吧。这样想着，奶奶也就看开了，是啊，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真正堵住前进道路的，不过是自己的心罢了。

周妠可没奶奶看得那么通透，她的回应自然是果断并且坚决的：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永远不联系。她眼里甚至含着屈辱与不甘，奶奶知道她是在反抗并且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极度失望，周妠也不过经历了将近17年的日出日落，也只是体验了顶多10年的大喜大悲，哪懂这世界上怎样的生存规则是好是坏。她现在最大的信仰，也不过是保有高傲昂扬的姿态活在莉荷面前了，又怎么可能垂下眉眼向她求助呢？没错啊，这么多年的成长伴随着这么多年的怨恨，奶奶虽没有特地去化解或者增添，但这股怨恨在莉荷总是四季如春的博客中将周妠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仿佛她在地球的另一端活得悠然自得，而自己却早已体无完肤。这样的妈妈，周妠早早就已经划出了自家人的范围，更甚时，直接在心中竖起了小城墙，而她，是敌国的王。

“没什么可说的，奶奶，主动找她？怎么可能。”周妠鼻子在轻轻地哼气，想表现自己的硬气。

“愿意不愿意是你的事，但是我让你找，你就该去找。”奶奶语调没变，但是明显脸色黑得厉害，低头静静夹菜进周妠的碗里。

周妠很少看见奶奶冲自己摆黑脸，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疑惑？委屈？害怕？全都有吧。奶奶一向和蔼，对她几乎百依百顺，突然间爆发这样不可抗拒的力量，着实让她傻了眼，自然奶奶 的话也无法反驳了。但毕竟青春年少，冲动委屈还是很容易淹没理智的，于是那餐没滋味的饭之后周妠一直没有主动跟奶奶说话，连因为课业忙偶尔才来蹭饭的顾晓瞳都能感受到气压的低沉。他自然是耐不住的个性，但不好意思直接在饭桌上开诚布公地摆明自己的疑问，于是在晚上借口帮周妠解题的当口，半调侃地问：“你怎么啦？奶奶叫你总是爱理不理的，给她买的保暖鞋垫还让我转交，祖孙俩还能闹小脾气的？真罕见啊。”

预料之中，周妠没搭理他。

“喂……喂……好歹我也是除你们两个之外在这个屋檐下呆过时间最长的人了吧，这点事都不跟我分享，你想让它烂肚子里啊。别闹了，尊老爱幼是九州民族的传统美德呢。”顾晓瞳用胳膊肘顶了顶周妠正写字的右手，于是作业本上出现很醒目的一道不和谐的横杠。但周妠没生气，却开始思考他那句肤浅的话。“尊老爱幼”，是啊，奶奶年纪跟自己是同步增长的啊，在自己呱呱落地的时候，奶奶就已经在这世间走过了许多春夏秋冬，也渡过了无数严寒酷暑，自己一直沿着希望的轨道茁壮成长，而奶奶，却一直在老啊。但即使这样，她还是一举一动一门心思想自己的孙儿好，炖鸡汤永远只会喝几口汤，红烧鱼永远先替周妠刨去最好的部分，亲戚好友送的补品，甚至是专为老人的，她也总想着是否对自己的孙儿有用。

奶奶已经是这个世上唯一的最亲最爱自己的人了，她凭什么对门外的陌生人笑颜如花，回到家却对至亲的人冷言相对，而这一切只因为她年少无知的叛逆和自大？她总以为自己成长环境不同，跟其他温室里的孩子肯定不同，她总是更懂得惜福更懂得孝顺的。现在被顾晓瞳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幼稚得可笑啊。

正咬着笔头纠结在面前难题里的顾晓瞳，一直没有注意到若有所思的周妠，直至听见她那边悄悄传来的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他以一种特别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过去，不为别的，这女孩自从成熟些后，在他面前总是一副自大要强的样子，现在哭得这么梨花带雨掏心掏肺的，着实让人除了心疼外，还有种仿佛看见铁树开了花的惊讶。他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女生，完全没经验啊。于是只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背，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啊，因为对方哭得都快喘不上气了，嘴里还不停说：“奶奶要离开了我怎么办……怎么办哇哇哇……”顾晓瞳还真没见过这么个哭法的，声音从小到大，眼泪也由小溪流变成奔腾汹涌的波涛，只好绞尽脑汁配上损人不利己的嘴皮子功夫：“大小姐啊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嘛？跟别人欠了你全部身家财产然后捐款逃跑了似的……要么就是老公抛弃了你跟小三浪迹天涯之类的。”“哎呀，再说了周奶奶不是一直都健康着呢嘛，有什么好担心的啊，她能陪你到结婚生子陪你到海枯石烂陪你到山崩地裂的，信我，真的！”周妠这时已经是哭得不知道今夕何夕，脑子里想的自然也就混混沌沌了，于是他的话也就半进半漏。顾晓瞳实在觉得自己劝哭无能，清秀白净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副你再不停就一起哭的样子。好不容易熬得那头的哭声有偃旗息鼓的样子，他赶紧拉着周妠下楼：“奶奶，周妠说她饿啦！”奶奶闻言冲自己的小房间出来，应声道：“学得累了吧？休息会儿，奶奶给你们舀点绿豆汤喝，还好下午记起来煮了些。”周妠呜呜咽咽地跟在奶奶后头：“奶奶，我、我，呜呜……我帮你……”“哟，这学着学着还哭起来了，是得有多辛苦啊！”奶奶看着大哭后遗症全线发作——不停抽抽的周妠，忍着笑意说道。周妠潮红的脸因为奶奶狡黠的笑也瞬间就破涕为笑了，她想，这也许就是心心相印吧。

而顾晓瞳含着刚刚从碗柜里拿出来的汤匙，看着这样和乐融融的场景，除了满足之外，心底却不由得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痛。

这样的场景，于他来说，还真的很稀有呢。是啊，失去的亲近的人，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了，那些有他们相伴的快乐得肆无忌惮的时光，也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们是夜空陨落的星辰，是夏季黑暗中忽明忽灭的萤火虫，他们给我们最耀眼的光，却最终消失得一干二净，所以在能够握紧他们的手的时候，请不要吝啬，用尽最大的力气，握紧他们吧，因为你永远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能够陪你，到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