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唐放之间的冷战就这样来得猝不及防，周妠甚至都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她终究不肯低头去询问，毕竟还是个执拗的性子。

然而比起这件事来，她更在乎的是——郁西芙已经好多天没来上课了。电话不接，每回去她家也都吃了闭门羹。她心烦意乱又找不到人可以倾述，这几天上课完全不在状态，一直心不在焉。这一天的语文课上，周妠侧过头，看向西芙的课桌，上面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下面也塞了满满一抽屉的情书，自从她跟唐放的事公开后，郁西芙成了名正言顺的名花无主，自然受欢迎程度一再飙升。刚想着，老师突然指向这边：“郁西芙，起来解答一下这句词的含义！”于是全班的目光齐刷刷聚向西芙的课桌，空无一人，只见细细的扬尘在空中飘扬。“还没来吗……那么周妠同学来回来这个问题吧。”周妠木然站起来，天花乱坠地乱说一通，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扶扶镜框，轻轻叹了口气：“坐下吧，下课来办公室找我一下。”她只得很挫败得坐下，懊恼地看向西芙的位置，哎，西芙，没有你在，我连课都不知道怎么上过来的。

放学铃响后，周妠背起书包，飞一般逃离教室，却没料到在教室门口被班长抓住了手臂：“语文老师不是让你去找她吗？跑这么快上哪去？”周妠挣扎着喊：“找郁西芙去！语文老师让我找是她的事，我找不找是我的事！”这一喊，让刚好跟一群同学下楼的唐放撞个正着。两人相视一望，却是默默无言，距离突然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遥远。事实上，自从上次去了西芙家后，他们再没有见面。唐放也不等她放学了，周妠也不发消息问为什么。

此时唐放看着班长抓着周妠的手以及周妠涨得通红的小脸，眼神复杂。他快步上前，扯开两人，居高临下地问周妠：“你在干嘛？”语气透着隐隐的不满。周妠则更加不满地甩开了他：“我没管你的事，也请你别干涉我！”说罢，快速奔下楼梯。距离上次去西芙家已经有五天了，她今天要再去试试。

唐放扭过头看着原地呆立的班长，眼神变得更凌厉。班长自然是害怕学长的权威，立马全盘交代：“周妠这几天都不好好上课，老师对她不满，说是让她去办公室，可谁知道她一下课就要开溜，我就抓住她问一问了。”听罢，唐放头也不回地朝办公室走去，跟在他身后的一群男生其中一个回头痞里痞气地冲班长一笑：“谢啦小朋友！”班长有些吓出了汗，唐放现在当了学生会老大，待人一向谦和，今天却由头至尾都沉着脸，阴云密布的样子看了着实叫人害怕。

这一头，郁西芙同志历时漫长的捉迷藏终于被周妠打破。她在大门快合上的一瞬看见了低头拎着两个热水壶的郁西芙，立马二话不说双手推开了门，大喊着“郁西芙”冲向她的“梦中情人”。西芙显然也被这静谧的院子里突然出现的疯狂喊声吓到了，但同时，眼泪也瞬间溢满了眼眶。她放下水壶，稳稳接下了几乎整个扑在她身上的周妠。“我找你找得老年斑都要长出来了知道吗？！”“我……我也在找你，可是一直都找不到你。”西芙呜咽着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憔悴而苍白。周妠忙松开她：“什么叫你也找我？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家里来了好几遍都没人，你还说你也在找？你没玩失踪就不错了！”如果有两撇胡子，估计周妠此时跟地主或者财阀没什么区别了。

“你来找过我？爷爷没提过啊，怪不得……我就猜到，那几日总敲门的肯定是你。”

“知道你不赶紧来开门。”周妠没好气地回答。

“可是爷爷只说是催债的，让他打发走了……”西芙轻笑着说，拎起水壶就要往屋里走。周妠连忙接过另一个跟上：“你到底怎么了，老是瞒着事情不说……以后来我家吃晚饭，就这么定了！我去找郁爷爷申请！” “我……我准备要办退学了。”西芙拉住周妠，轻轻地说。周妠一晃神差点把水壶摔出去：“郁西芙你疯了吧！学业能开玩笑吗？”

西芙笑得云淡风轻：“妠妠，听过什么是童养媳么？我嘛，怕是叫我爷爷给卖了。”周妠不说话，只是瞪着她，看着她平静叙述着仿佛事不关己的身不由己：“反正我是爷爷奶奶辛苦拉扯大的，虽然他们因为我是女孩，并没那么疼我，但好歹我也读完了初中来到了高中，甚至能感受一段美好的高中时光，这样也够了。我身为郁家的女孩子，终究要尽自己最大的价值为家族做点贡献，这就是——出嫁。到了大户人家，也就算我成功了吧。爷爷奶奶也再不会嫌我碍眼，爸妈也省去为了我辛苦打拼。”郁西芙，周妠眼中曾经的女战士，现在却在周妠这只小白鼠面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无助。

周妠突然觉得每个人的人生就像各个地方层次不一的台阶，有时你觉得属于自己的台阶低于常人太多太多，你顾影自怜，孤芳自赏，却没料到，在比你更低更低的地方，还会藏着更多更多比你活得痛苦无助的人，但他们都笑着迎接每一天黎明的到来，他们相信属于自己的台阶，即是命定的，就该坦然接受。周妠看着羸弱单薄的西芙，内心深处的疼痛突然无边地扩散开来，像浓得化不开的墨，要把所有属于他们年少轻狂的欢声话语全部吸进去，然后再也不见。于是他们的青春好像只剩下疼痛，只剩下现实，还有故作轻松的，惨淡的笑容。她好像突然看见了唐放，看见他那仿若天光般开朗的笑，她相信自己没有一刻会比现在更需要他。

事实上，唐放也的的确确出现在她们面前了。他看都没看周妠一眼，径自上来拉了西芙就走。西芙挣扎着要拉周妠，大声冲唐放喊：“你干嘛！周妠怎么办？”可是唐放速度太快，也根本不听她说话，不一会儿功夫，两人就一同消失在周妠的视线中。

夜已经靠近，院子里周妠脸上的笑还在凝固，内心却早已冰凉一片。唐放，她的正牌男友，走进她的好朋友家，拉着她就走了，根本没有正眼看她。原来，他终于不像自己爱他一般，那么爱自己。周妠突然觉得好冷，她慢慢地蹲下身子，双手怀抱住自己，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一动不动。

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不要告白会不会更好？

跑到校园内的小花园，唐放终于松开手，西芙揉了揉被抓红的手腕，气急败坏地说：“你发什么疯？赶紧跟我回去找周妠道歉！”“郁西芙，你为什么要办退学？”唐放直直地瞪着她。“我要怎么样是我的事，你何必理睬这么多？”他不急不慢地从包里掏出周妠近几个月来的各科试卷，上面是齐刷刷的满江红。西芙惊到了，一张张细细翻看，这是在回答什么啊？完全就是胡写一气！周妠是她奶奶、他们家最大的精神支柱，曾经是全班最努力的佼佼者。她对学习的认真劲有时连西芙都不得不钦佩。“你们语文老师今天跟我说，真可惜啊，你一走，就带走了周妠。于是两个她在班里最看重的孩子，一下子都没了。”唐放的话很单薄，却字字句句印入西芙的心底。她看着试卷上好多个大大的“×”，觉得它们仿佛都在批判自己的错误：“我不知道怎么办，唐放，我不想周妠受牵扯，可她性格那么执拗，我怕自己劝不下她。”

唐放拍拍她的肩：“没事的，你接着读你的书，好好照顾你奶奶。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一样？怎么可能一样。我爷爷早就收了人家的钱，姓杜的要执意如此，我已经没什么资格再读书了。”

“我知道。那些钱我已经找我爸垫了。我爸去找过杜叔叔了，说是会好好劝他的。实在不行就婚约取消。”唐放云淡风轻的说着。

西芙闻言抬起头，瞪大泪眼看着他：“你知道这笔钱有多大吗？”

“废话，我又不是那种没有金钱观的王公贵族。”唐放撇撇嘴。

西芙突然冷静了下来，她悄声问：“……是为我还是为周妠？”意料之中的，唐放没有回答，只说：“明天好好去上课。”便掉头匆匆就走。西芙想要赶紧回头去找周妠，却在半途中想起了什么，于是飞快跑到奶奶 的病房。果然，周妠呆呆地坐在那，她就知道，周妠的性子，一定会向爷爷问询自己奶奶住院的地方，她一定会来看的。两人见面都是鼻子一酸，眼泪很快就开始刷刷落下。而郁奶奶端坐着，望向窗外，她并不多在意病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缓缓地说：“哎，倦鸟终将归林，你们呐，都快回家吧。”虽然叫人听不太懂，但郁西芙还是拉着周妠离开了，临走时还特地替奶奶打好了饭。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因为刚刚西芙家门前的一幕，沉默了很久。最终西芙打破了这个诡异的静谧，用了最直白的话题：“周妠，你知道唐放对我说了什么吗？”周妠闻言一颤，她没想到郁西芙会这么直接就提出了这个敏感的话题。学着唐放踢石子的摸样，想了一下，她强忍着眼眶的要溢出的泪：“西芙，无论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们开心就好了。”没错，只要你们开心，牺牲她周妠完全没有关系。

西芙看她这幅大义凛然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来，用力拍了拍周妠的后脑勺：“傻子！你想得太多了！知道人家为你付出了多少吗？”然后把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说了出来，但婚约还在的事，她没有说。周妠完全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直愣愣站在原地，眼泪也没止住，刷刷开始下落。西芙捧着她的脸，低声说道：“妠妠，以后我郁西芙欠你们的，一定会全部连本带利还上。”周妠愣愣的听罢后，哭得更厉害了：“郁西芙你怎么这么混蛋！这么大的事，你竟然全都瞒着我！”但骂了好一阵以后，却又破涕为笑：“好啊，郁西芙说她要还我一辈子，哈哈。那郁西芙，我罚你以后必须嫁给一个如意郎君，你们必须得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否则打死我也不会把你送给他的！”西芙听见周妠这番话，心里虽然感动万分，却又有些不是滋味。周妠，对不起，这次你的惩罚，我不能兑现了。她笑着看向周妠，一言不发。

原来是这样，原来唐放什么都不说，只是怕他担心，原来他不是喜欢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真好。周妠挽住了郁西芙的手臂，心情瞬间由多云的阴转变为了阳光灿烂的晴。郁西芙也被她的开心所感染，两人均是相视一笑……五光十色的阳光，照耀着此刻五光十色的青春年少。

回到家，周妠以最快速度翻出了手机，翻到了唐放的电话，却在翻到号码以后，纠结了很久，迟迟摁不下拨打键。手机在此时突然响了起来，吓得周妠差点没把手机甩出去，拿起来细看，竟然是班长打过来的。她松了口气，接起电话，班长噼里啪啦连珠炮般的话语传入：“周妠，老师发火啦，让我通知你现在马上到学校去！你最好赶紧到她的办公室报到！”

“噢，知道啦。”没好气地应了声，周妠挂了电话。

也不知道唐放现在在干嘛。有没有和她一样，在纠结两人的事，算了，和好的事就晚上再说吧。这样想着，飞快收拾了书包，跟奶奶打了声招呼后，周妠迅速冲向学校。

整栋教学楼只有最右上角的窗口亮着一道孤单的光。寂静的夜，一片薄薄的乌云遮蔽了皎月，但夜空依然发亮，对了，今天是十六呢，一个月之中月亮最圆的时候。周妠轻轻敲了门，里面传来语文老师的声音：“周妠吗？快进来吧。”褪去了平日课堂上的严肃，少了办公室里职业教师的味道，此时端坐旋转椅上微微扶了扶眼睛的语文老师，竟然慈祥得让周妠想起一个词——妈妈。“周妠，你是不是有什么该跟我交待呢？”老师的轻柔语气打断了她的思维。“老师，对不起，我下午有事耽误了。”

“有什么事还比你的学习更重要呢？”

“是……是……”

“有关郁西芙的事吧，不管怎样，她都要回来上学了，你今后也要好好努力呀。”老师又轻轻托了托眼镜。

周妠不免诧异：“老师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今天下午有个高年级的男生来找我，叫唐放好像。说是你们家的至交，替你说了半天情，我也就知道事情原委了。”老师笑笑说。

“是吗……谢谢老师。”周妠低下头，下意识掩饰自己涨红的脸。老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回去吧。没事的，你们都还在成长，老师很高兴看见你们这么懂事。”

轻轻掩上办公室的门，受到了老师的话的鼓舞，周妠再也没有犹豫，掏出裤袋里的手机，想也没想就拨了唐放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