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镜子前苹果一样的自己，周妠有种面子里子都丢光了的挫败感。

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唐放的一举一动？

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爱吃的东西喜欢听的歌？

什么时候开始，跟他对话不再那般自然流畅无所顾忌？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开始铭记于心？

噢，是从喜欢他的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相貌他的走路姿态他的说话方式，从初次见面的怦然心动，上升到了真真正正的喜欢。而且他又那么无微不至，高一入学那一天清晨他在校门口等了自己半个小时还拎着已经领好的新课本；军训时特地从校园坐了两小时的大巴来到军营送来了自己喜欢吃的水果；生日那天瞒着她亲自做了一个巧克力蛋糕，只因为她提过巧克力是她最喜欢的口味……好多事情。他细心地了解她的一切，照顾她就像理所应当一般。她觉得，唐放就是她大悲人生过去后迎来的曙光，是她一切希望的源泉，所以这样，她更不能错过他，她要抓住他，用尽力气去抓住他。

而此刻的周妠，只是一下子意外的身体接触便被吓得临阵脱逃。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西芙，我觉得计划有些错乱。直接就这么告白好像太仓促了！”西芙自从上次看出他们俩人间的微妙关系后，就一直逼问周妠。于是周妠把自己的心迹朝西芙袒露无遗，西芙当下决定要给周妠策划一场浪漫的告白……于是便有了今天这番场景。

而此时的她已经在厕所呆了将近半小时了，唐放一直在门口喊：“妠妠！！你不能这么霸占着厕所呀，你让我们这些喝水太多的人情何以堪啊，妠妠，快从厕所里出来吧，乖~”这混蛋，关键时刻就不能给她多些思考时间吗？周妠心急地大声朝门外喊：“再等等！我拉多了要吃肚子！”呃，以致于一不小心语序混乱了。

唐放被这句不着头尾的话逗笑了：“你在说什么啊！？”

周妠在厕所里早就急得满头大汗：“我说，我吃多了要拉肚子！你去我奶奶房间上！”“哎哟这倒霉孩子……来来小放我带你去……”奶奶见状走过来，絮絮叨叨地带了唐放走开。周妠这才松了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着西芙的回复：“你别闹了周妠，我们辛辛苦苦策划了这么久的，别前功尽弃啊！”哎，果然还是逃避不了了么。思想斗争了很久，周妠终于下定决心，开了门往外走，彼时奶奶跟唐放已经在饭桌上相谈甚欢了。

“哈哈，你说你奶奶这么大年纪还跳健美操吗？太可爱了吧！”奶奶笑得极大声，看上去很开心。

“不骗你周奶奶，现在老人都很喜欢这么玩的，你也去试试嘛。”

“喔唷，我的腰可不行，轻易扭不得啊，出了什么事，我这小孙女都不知道怎么办哟……”说着怜爱地望向周妠。

“奶奶，别担心，出了事我就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吃喝拉撒睡！”周妠拉开了凳子坐下，信誓旦旦地冲奶奶皮皮地笑。

“唔（我）也会照顾你的。猪（周）妠的奶奶就是唔的奶奶！”唐放举着筷子做发誓状，表情一脸诚恳，但可惜嘴里的饭还没有嚼完，整张脸看上去有些好笑。

奶奶“噗”地笑了，周妠此时却也接不上任何一句话，这句暧昧不清的话传到她耳朵里，早就不知道被翻译成多么甜蜜的词句了，她被幸福感撞得有些眩晕。“平日的伶牙俐齿撞上唐放，也只能变成呆头鹅咯~”奶奶狡黠地冲周妠笑笑说，随后往唐放碗里夹了块扣肉，“尝尝奶奶 的家乡菜手艺，看看是不是你记忆里的家乡味道。”唐放闻言愣了一会，摇了摇头：“周奶奶，我家乡不在松州。”

这回轮到奶奶跟周妠同时愣住了。周妠忙问：“那你当时说跟我是老乡来着？”唐放放下筷子，笑笑说：“我自小住在松州，在那里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所以我把那里当成是第二故乡。”周妠刚想接着问话，却被奶奶生生掐断：“噢~没差别没差别啦，来来来，这道菜你一定尝过。”奶奶倒是没在意这么多，仍旧一脸笑容。“嗯，味道正宗！”唐放的笑一扫刚刚饭桌丝丝的阴霾，让气氛又活了起来。而周妠见状也就把心底的疑问抛诸脑后了。

饭后，周妠神神秘秘地把唐放拉进自己房里，让他闭上眼睛，唐放自然很听话照做了。狭小的房间，弥漫雨后潮湿的气息，周妠看着面前高自己一个头的唐放，少见的安安静静的唐放，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悄悄抖动，看着他深邃的眼的弧度，好像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气氛，就由这里蔓延开来。周妠轻轻握住他略微有些湿润的手心，踮起脚，亲上他的脸颊，嘴唇触碰到小麦肌肤的瞬间，彼此都像通过一道电流般，有什么蚩伏在心底深处的东西，就这样苏醒了。因为夕阳的余晖，周妠进房间没有开灯，此时夕阳西下，一片黑暗笼罩住两颗年轻的正经历激烈碰撞的灵魂。唐放轻轻抚摸周妠的脸颊，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暖笑容，周妠也笑了，因为她看见那笑容里面，不只是怜惜，不只是宠溺。

那笑容里，有平等的，温柔的爱。

所以自己这独特的无声式告白，顺利地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对吗？周妠心底已经开始冒起幸福的小气泡。

奶奶洗完碗出来，看到周妠黑漆漆的房间，便大声喊道：“喔唷妠妠你搞什么啊？这么黑也不开个灯，一会儿磕着碰着了怎么办啊？小放回家了吗？”这中气十足清澈响亮的一声，彻底打破了房间里罗曼蒂克的气氛，两人一时间都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后，唐放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有点傻：“那我……我回家了啊。”周妠没敢抬头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等一下。”便拉开抽屉拿出两个礼物：“这是我的，这是西芙的。”“嗯，谢谢。”唐放接过礼物，又摸了摸周妠的头发，随即安静地退出房间，留下周妠一人，伴随着一室的旖旎，胡思乱想。然后她又突然间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发给唐放：“忘记说了！生日快乐！”然后又匆忙放下手机，像做了什么坏事般，不停扣着自己的手指头，脑海里刚刚的场景还在不断浮现。那头的回复很快传来：“谢谢，宝贝。”

周妠释然地笑了，对啊，还忘了说，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还好，还好我不用说，你就懂了。

“亲亲亲爱的西芙，你猜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周妠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用手遮住射入房间的阳光。

“还用我猜啊？你都快笑出第一道鱼尾纹了。”郁西芙躺在她旁边，捧着巴金的《寒夜》在细细地读着。

“哪有，我还年轻着呢，才不会有什么鱼尾纹。”话虽这么说，周妠还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处。

“不管怎样，修成正果了一定要珍惜。”

“嗯，话说，我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否则死不瞑目啊。”周妠用肩膀撞了撞背对着她的郁西芙，调侃着说。

“放心啦，会让你好好安息的。”西芙说完后，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关了灯。脑海里还在盘旋着手机里刚刚收到的短信：做我女朋友，你奶奶就不用担心没钱住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而奶奶因病痛折磨的抱怨声时不时萦绕脑海，她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把自己锁进深深的夜色中，好想就这样，一眠不起。

很快周妠跟唐放就在学校内光明正大成双成对地出入了，唐放也越来越多留在周妠家吃饭，奶奶也算是默认了两个人的事。这期间周妠自然是受到了来自各方面流言蜚语的攻击，发生地点多是在女厕内，或是走廊上，甚至放学后的操场……总不停的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女生跑到她的教室门口东张西望，随后朝她指指点点，然后彼此开始交头接耳。西芙不满地看着那些女生，强压住心底想要抡拳头揍她们的冲动。而周妠则是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西芙的头发，仿佛被攻击的人不是她一般，若无其事地说：“西芙，我都能猜到她们对话的内容，无非就是‘那就是唐放的女朋友啊，长得也不怎样嘛’、‘唐放是不是瞎了眼啊怎么找了这么个女的’之类之类的，嘁，当面的我都听过，还会在意这些私底下的吗？”她的语气略微有些淡漠，但知她者如郁西芙，自然能够听出其中的难过与落寞。毕竟高中生活只是刚开始啊，周妠一向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人际关系，也一样是受大家喜爱的那个，但因为唐放的事，她甚至连新班级里的同学关系都不必去经营了，那些有头无脑的女生，只看见她跟着校园偶像在一起的幸福，她们只会嫉妒，或者腹诽，又怎么会去关注周妠是个怎样的女生，又怎么会想要跟她做朋友？

西芙轻轻拍了拍周妠的脸：“没事啦，你还有我。”

周妠抬起脸认真地说：“西芙，我觉得有你跟唐放已经够了。真的，我的高中生活有你们两个，就很圆满了。”

西芙听罢怔了怔，突然间笑了，明眸弯弯，唇红齿白，灿若桃花。但周妠没顾得上欣赏，她只纳闷着这个很不应景的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没有不对。可是周妠，如果没有了我们，你自己也要努力地去活，知道吗？父母终会先于我们而去，情人也说不定哪天就会离开，朋友也终日要忙着各自的生活。人活在这世上，最终要靠的，只能是自己。”西芙看向周妠的眼，语气严肃，周妠咽了咽口水，显然还在消化刚刚西芙那段深刻的人生哲理，西芙看向她的眼神那么坚定，她突然觉得，空气里开始带着些苦涩的味道。

怎么会离开呢？周妠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她一直都害怕身边没有人陪，所以想都不敢去想。而今天西芙的一席话像敲醒了她沉寂已久的痛苦，她想起了爸爸惨白的笑，想起了弃她而去的妈妈决绝的背影，想起了拿着烟杆子的爷爷，她才终于明白，真的没有谁能够陪自己到最后，她经历的这么多都是最好的证明。那么，唐放或者是郁西芙呢？他们要是真的退出了自己的生命，那接下来的人生轨迹，该怎么铺？还有她最爱的奶奶，终将有一天也会离她而去，于是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那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活呢？

接下来的课周妠都没有听进去，尽管那是她最感兴趣的语文课，尽管老师在讲台上激情澎湃、唾沫四溅，她还是觉得世界好像只剩她一人。西芙在她的右手边专心致志的听着课，时而低下头“刷刷刷”地记下老师的板书，时而低声回答着老师提出的问题。周妠才发现，原来郁西芙不只是好看而已，她除了有副好皮囊外，还有颗很强大的心，强大到她能够有足够的勇气来告诉自己，即使是孤单地活着也无所谓，自己一个人，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多么叫人羡慕，多么叫人钦佩。周妠突然觉得自己的确没用，总自怨自艾，总害怕孤单，总是在暴风雨来临之际畏畏缩缩躲在墙角。而西芙总会暗下决心去努力，去拼，不言不语。

“郁西芙就是横刀立马的女战士，而我就是那个脆弱没用任人窄割的小白鼠。”回家路上，周妠有些郁闷地踢着路旁的小石子，对唐放发表了她今天对于那段对话的总结。

“嘁，郁西芙那家伙，我早就觉得她有爷范！哎，可惜是个女的，不然我一定要找她来给我当个保镖什么的。”唐放双手插兜，放小了自己的步子，跟周妠保持着尽可能一致的步速。

“你省省吧！还敢动这样的心思，小心她的护花使者军团来围殴你。”周妠朝他挥了挥小粉拳，做恐吓状。然而没料到小拳头非但没起到恐吓作用，反而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包了起来，唐放顺势用右手把周妠整个搂到自己身边，低头看向她，痞痞地笑着。周妠被突然拉近的两人间的距离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身体整个都僵着，举起的拳头松了松，却又被唐放握得更紧。她便不敢再动，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只低声颤颤地发出几个不甚清晰的词组：“你在…在…在干嘛啊……这里是大街上哎！”唐放挑了挑眉：“大街上怎么了？大街就不准谈恋爱了？”“……有碍市容嘛。”周妠现在脑子一片混沌，一时间伶牙俐齿的功力也使不上来，便只好随便掰了个理由。

“没事，市座是我亲戚，有人给我撑腰~老子不怕~”唐放用很欠扁的语气说着，虽然态度嚣张，却一点也不叫人讨厌，相反，他那种无拘无束的狂妄，是最叫周妠迷恋的地方。她听他这么一说，轻声笑了，但还是一脸讳莫如深地冲唐放“嘘”了一声，悄声说：“唐放，这些话在大街上还是不要乱说吧，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唐放见她这电视剧看太多的后遗症又再度出现，不禁好笑地弹了弹她的额头：“傻瓜，逗你呢。我哪有那本事，还能跟市座扯上关系啊。我唐放只是天阶市一个安稳老实的小市民而已。”周妠听到自己被骗，又气又羞，于是下意识就要去踩唐放的脚。可惜反应太慢，刚卯足了劲往下跺，就被唐放迅速躲开，于是周妠的脚底板以极大的加速度跟生硬冰冷的地板产生了亲密的“共振反应”，那叫一个疼啊。周妠“呀”地大叫了声，捧着脚就开始跳。唐放则是一脸的惊讶：“使这么大劲啊，还好我够机灵。”说罢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像是给自己压惊。

周妠气鼓鼓地掉转头走开，却被唐放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发际线，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她独有的发香。记得周妠说过，奶奶会调配护发素，用的是家乡盛产的一种带有奇特香味的小野花，所以她拥有世上仅此一种的味道。周妠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静静地站了好久。久到周妠以为唐放要睡着了，刚要回头，却听见耳边唐放温柔而又清晰的声音：“周妠，跟你在一起，是我上学以来做过最对的事，没有之一。”她笑了，是啊，唐放，我才不怕是不是会失去你，因为有这样的承诺和这样的你，我没有理由去担心。

因为你，一定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