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是也并不太在意对方的回答，他的思绪悠悠，已经飞回到了三年之前的那个晚上。

“我曾经与一个人对弈，”男人忽然开口说道：“她的棋艺之强，在当时的小小年纪中，已算得罕见。”

太守疑惑，他当然不会知道，三年之前，青睢谷内，夜晚月明星稀，只有一处小屋透出灯火的光辉。

屋内有人在说话，声音低低的，有点雌雄莫辩的味道：

“死了一个，伤了一个。”

“怎么会这样？”

“遇上了大楚的将星，号称第一勇士的蛮王。”

“听过这个名字，看来盛名之下无虚士。”男人点头。却并没有问她有没有受伤。

“师父好像对于敌人阵营中强手辈出深感欣喜啊，就像在涩梅谷口遇见的那个孩子。”林青衣笑。

“就像下棋，对手棋力太弱，便不好玩。但是对手棋力太强，也不好玩，便如我现在跟你下棋，觉得越来越不好玩了。”

“我以前让师父，现在不让了而已，并非我棋力长进。”

“被你骗了那么些年，一直觉得我只要再进一步便可以在棋盘上战胜你，谁知不过是你的圈套。现在和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吧，若你是蛮王，下一步，会走在哪里？”男人也不生气。他原本就是不计较输赢的人，更何况现在赢了他的，是自己嫡亲的徒儿。

“关隘险峻，以蛮王手中的兵力，他不会强攻。若是我，无非是截断水道、放火烧城和下毒这三条毒计，再就是引我出城决战，利用大楚重铠枪兵和木盾机关加以围困，若是能够杀掉我，那么我军军心涣散，必败无疑。”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说话，林青衣盯着棋盘侃侃而谈，并无徒儿该有的谨慎。男人点头，拈着一枚棋子敲了敲棋盘：“果然，放你下山历练是正确的，你现在的胸中韬略，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你这次，为何要选择与大楚为敌？我一直以为，以你的性子，你会欣赏蛮王那样的男人才对。”

林青衣扶额：“这也是师师父应该说的话么……我下山逛了逛，倒没有觉得蛮王此人怎样，若是将来能有一统天下的英雄，我觉得……”

她的手一划，点在棋盘上：“我觉得必然会出在晋北！”

“哦？”男人微微动容：“你是说……水家？水氏皇族，竟然还有复兴的可能？”

林青衣并不接话，事实上，她也只是在猜测而已。

“再说说大楚吧，你已经被困了三个月了，但你依旧表现的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说过敌人只要不使出那三条毒计，你就可以保龙城安然无恙，说说你口中的那三条毒计。”

“开拔之前，我已经查阅了有关龙城的宗卷。这座关隘结构极其巧妙，水源是地底的泉水，凿井三十尺才能取到，如果想挖断泉脉，那么少说也要在周围一带花上一年半载勘探地形。放火烧城，龙城里屋舍都不用木料，易燃的辎重，我也都下令藏在地下，至于下毒，一般都是下在水里，”林青衣布下一子，手法轻描淡写，“要想用毒取胜，蛮王还是得先找到泉脉。”

“照你所说，你们的军队安若大山，不必担心了？”男人跟着下了一手。

“不过那三条计，都是我所想的。蛮王既然号称天下第一勇士，说不定有我不能及的一招！”林青衣忽然拈起一枚棋子稳稳砸在棋盘上，砰然有声，“师父输了！”

男人一惊，急忙看向棋盘中。

林青衣笑着一推棋盘：“中盘缠斗单兵破围是师父的长项，可惜此时四面八方是刀枪纵横，就算师父是条狂龙，我就不信千军万马还困不死你！”

“别动别动！我再看！”男人无暇理睬她的狂言，急忙护住被他推动的棋盘，生怕落下的棋子挪动，再也不能复盘。他直愣愣地瞪着残局冥思苦想，而那边林青衣悠然笑笑，像是惬意无比。

良久，男人手指一弹，棋子落回了木盒中。

“又输了。”男人的脸上终于也微有沮丧的神情——他最喜欢下棋。

“以师父的棋力，早三步就应该看出这盘棋走投无路，师父最后的几步，可谓是困兽犹斗。”林青衣冷笑，所下的断语毫不留情。

男人也不发怒：“你的棋力目前已经远高于我。如果上阵，十个你都不在我眼里，不过在棋盘上，你是苍鹰而我只是野兔。不过苍鹰搏兔，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

“生死关头当然不妨赌一赌，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却没有必要斗得如此惨烈。”

男人双眼一翻，目光忽地犀利起来：“你有话说。”

林青衣想说些什么，却道：“罢了罢了，本来下棋只是娱乐之事。再者，事情决计发展不到我与师父互相对立的那一天。”

可是谁能想到世事无常，有一天他终于要和自己的得意弟子对上。

男人仔细回想林青衣当时对于自己和自己所下的那一盘棋的评价：

“你从小就是这种木头性子，真没意思。既然不想去想以后的事儿，那不妨现在说说这局棋吧！”男人忽然笑道。

“就像这局棋，”林青衣指点残局，“师父的棋力并不弱，中盘的杀力还在属下之上。但是师父的布局则是一塌糊涂，虽然凭借中盘恶战夺回一点优势，却无法弥补大局上的损失。师父用兵也一贯如此，我看过师父给兵法的批注，诗云，兵者诡道也，然而师父却是嶕峣者易摧……”

似是察觉到接下来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好话，林青衣及时的收住了话头：“总之此时晋军盘踞东北，大楚占据岭南，胤朝剩下的那点势力牢牢把持住朝纲，还有上梁王手里的蜀军……对手营中名将如云，我们的棋可不好下。”

这句话，在三年之后，林青衣也曾经对水滦说过，那个时候她的原话是——“越到后来，就越难有我们的活路。”

谁料，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