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梅竹马才是王道(二)
冬季的傍晚没有晕红的夕阳,一望无际的苍白与覆盖在郊外的一层薄雪相接,界限浑浊。
“下周就放寒假了。”冉旭一路拨开面前的枯枝,僵硬的枝条生涩地划过他的外衣,翻起细小的线头,“天黑之前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跟你很有可能活不到放假。”
“推你,算我为张茗报仇。”说出这句话时,我看着冉旭不太宽阔的肩,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冉旭的背影僵了一下,很快继续挥舞着双臂清理前面的树枝。
“张茗告诉你了?”冉旭也如我一样,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
“当然不是,她恨不得忘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对我提起。”
“你没能置我于死地,是不是有点失望?”
“喜忧参半吧,毕竟我喜欢你喜欢了十多年。”
“还有一半喜啊,”冉旭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还算你有良心。”
“但是冉旭,我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整件事情。”
接着是良久的寂静,周围只有萧瑟的风声伴着树枝摆动和折断的声音,冉旭在沉默,我在等待冉旭的沉默。
“其实事情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我的家人打残了张茗的弟弟,紧接着我甩了被我睡过得张茗,跟着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转学离开。”冉旭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和你知道的,是一样的。”
我怔了怔,一股怒火喷涌而上,抬腿狠狠地踹在冉旭的小腿上。
冉旭“啊”的一声跪在地上,紧接着,发出微弱的呻吟。他回头,委屈地看着我,精致的脸被树枝横七竖八地划开几道血痕。
“你……”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是该询问他的伤势,还是该骂他到狗血淋头。
“划到眼睛怎么办!”冉旭有些生气。
我立刻被怒火燃烧,火势不亚于申城那场闻名全国的火灾,我扑到冉旭身上连踢带打,抄起手边一切拿得到的东西,枯枝,沙土,雪,甚至石块,统统砸在冉旭的身上,顾不得他求饶,也顾不得混乱中将自己弄伤。
“你还好意思生气?你还敢生气?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你以为张茗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说真话能死吗?啊?!”我的胸口剧烈起伏,打过骂过之后,还是难解心头的愤恨。
冉旭早已经缩成一团,见我停止了打骂,一只眼睛从手臂的缝隙里偷偷看着居高临下的我,那神情那形容,怎是可怜二字可以了得的。
我一把把他拉起来,高声怒骂:“你再装可怜我杀了你!”
冉旭拍掉身上的尘土枯枝,瞪了我半分钟。
我索性也坐在地上,“你不把话说清楚,今天谁也别想走。我了解你,你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做的,我也知道你一时半刻不会告诉我实情,所以我以你的口吻给你们宿舍的那个秃顶发了信息,我告诉他你今天不回宿舍了。”
“你怎么会有他的电话号?”冉旭有些诧异。
“两个月的早饭是白送的吗?”话一出口,冉旭的诧异瞬间演变成错愕。
“我记得你小时候总被别的孩子欺负,他们为什么欺负你啊?”冉旭的目光忽然柔软起来,在钝涩的寒冷中像一缕初夏的阳光,恍若隔世。
“我……”就在我努力回忆的时候,他继续说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欺负我吗?”
我忽然想起了童年时流传在街巷的谣言,十多年后的此刻,我忽然明白,那不是谣言。
“你一定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所以小时候没人愿意和我一起玩,他们唯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欺负我。除了你。”冉旭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我猜,你愿意和我玩不是因为你比他们善良,而是因为你也被他们欺负,只能和我一起玩。”
冉旭动了动身体,头枕着我的腿,躺在冰冷的地面,面向远方,我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那一点温暖的目光。
“之前躲我都来不及,现在怎么这么不客气……”我兀自低语,却没有阻止他。
“你的爸妈都是好人,”冉旭的声音显得柔软而无助,若不仔细听,似乎立刻就会被寒风吹散,“他们竟然欢迎我去你家玩。他们一直对你说,我的事都是谣言,要你不要相信,是吧?”
我没有说话。
“其实那都不是谣言,我爸爸当时确实是个在逃的杀人犯,我妈妈也确实是戒毒所的常客。要不是我有个伟大的姑姑,我想我会变成一条臭虫,碾死我都怕脏了他们的鞋底。”
我的心里一阵酸楚,这还是品学兼优才貌双全风流倜傥的传奇冉旭吗?他平日里开心的、酣畅的、羞涩的、虚伪的甚至猥琐的笑容,像一颗颗催泪弹,炸得我全军覆没。我把冰冷的手放在他同样没有温度的脸上,轻轻抚摸着他的肌肤,他把修长的手覆在我娇小的手上,越握越紧。
“我改变不了我的过去,我只能改变我的未来。这是我懂事以后,唯一信奉的一个道理,所以我才会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知道我的头发为什么总是有点长吗,小时候是因为不想向姑姑要钱,所以连剪头发这种事情我也是一拖再拖,有时候试着自己剪,结果当然是把自己弄得像个刺猬。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一头微长的碎发,这样才是真正的我。你知道真正的冉旭是什么样吗?不是学校里神一样存在的焦点,而是连头发都剪不起的杀人犯的儿子。”
“对不起……”我的心里像被炸弹投射过的调料店,各种滋味满地横流,我很后悔,我不该逼他说出他最疼痛的过去,这个过去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我无情地把他的心脏搅得血肉模糊,却无法拔出这根刺,只能看着他自己承受一切,而我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疼。
但我必须承认,我有那么一点点的欣慰,不是因为他的悲惨的过去,而是因为他愿意放下一切防备,任我来触碰他心底最柔软脆弱的伤疤。
“高三那年,我在外逃亡的爸爸忽然回去了,但我和姑姑谁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张茗的弟弟被送进医院,张茗找到我,歇斯底里地对我说,是我爸爸干的,我才知道,他回去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去上课,每天像幽灵一样蛰伏在家里,我相信他会回家的,我相信他心里还挂念着我们。我和姑姑心知肚明,所以那段时间,我们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直没有锁门,姑姑一定每天和我一样,不敢睡着,果然,一天夜里,我爸爸真的出现了。”
“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和姑姑不寒而栗,他说,他要杀了张茗一家。”
冉旭况且不寒而栗,更何况已经在郊外冻了三个小时的我。我忍不住喊出声:“为什么?!”我无法想象每天与我共同生活的好朋友,突然有一天倒在血泊里,像一件恐怖展览品一样围在黄线里,任围观的人随意地指点,我更无法想象会有治安问我,你是死者的朋友吗?
死者。
“不知道,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又消失了。”
“我不想让他一错再错,我立刻告诉了张茗这件事。张铭满目的惊恐,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告诉了家里这件事情。”
“那时候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爸爸对我说的话,他还说过,让我不要与张茗有任何来往,忽然我想到,如果我与她有来往,甚至是密切的来往,又会怎样呢?”
“张茗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和她在一起只不过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或者说,其实我们在一起的目的很单纯,只是为了她的安全。后来的事情证明,我想的没错。”
“我送张茗回家的时候遇到了我爸爸,他像影子一样忽然出现,把张茗拖进一个漆黑的角落,我无法靠近他们,我爸爸说,我妨碍了他,让他白白错过很多机会,还说只要我靠近,他就立刻杀了张茗。情急之下,我想出了一个最不是办法的办法,我对我爸爸说,张茗肚子里,有你的孙子。”
我瞪大眼睛低头看着他,不知所措。
冉旭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他真的心软了,放过了张茗,但他很精明,他冒充某个学生的家长打电话给学校,举报张茗怀孕这件事,还像模像样地说,这种事情有伤风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中学习生活。如果张茗承认,她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如果她否认甚至拿出医院的诊断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爸爸一定不会放过她。所以,她只能承认。”
“虽然张茗和校方的交涉是私下的,但她怀孕这件事很快传开了。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件最不可原谅的事情,我像公安局报告了我爸爸的行踪,不到一周,他们便轻松地捕获了这个亡命徒。大概大家都在想,老子杀人,儿子告密,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有静静地听完整个故事,张铭环住我的膝盖,蜷缩成一团。
“好在学校没有为难张茗,她可以继续读书直到高考,这个时候她遇见了你,你成了她高三一年唯一的精神寄托,你真的是个好姑娘。”
“你跟着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转学,这件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轻轻地问他,生怕触断他脆弱的神经。
“所有的事情都是误会,都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唯有这件事,如你所见。白薇,我不想向你解释这件事,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