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沧山五月雪玉飞花二)
同样是这一夜,方云的病猛然间加重了。
白鸢把一碗白果羹给自己的父亲喂完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方云便咳出血来,白鸢见了,是触目惊心。
“爹,爹你怎么样了。”白鸢含着泪,她心中有害怕,但却一直努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爹您撑着点儿,我去找濮阳池。
刚欲走的步子骤然停住了,白鸢回头,只见一只苍老枯黄的手正揪着自己的衣角。
“鸢儿,别去了,你爹的身子。爹自己知道。”话还没完,方云便又咳起来,那落在方手帕上的血,颜色刺得白鸢的眼睛生疼。
“爹你先别说话,我。”她蹲在方云床榻前安抚着,几欲想走出去,去满堂请濮阳池过来。
“鸢儿。爹是要去啦,就在这儿。再陪陪我吧。”方云见自己的女儿一直将真实情况在脑中要么全盘否定要么视而不见,便自个儿说了出来,他这傻闺女呀。
白鸢“扑通”一声跪坐在床前,终于放声大哭了出来。
“鸢儿,不要为爹伤心,生老病死终有命,爹终于能和你娘团聚了。应该高兴才是啊。”方云叹息着,气若游丝,“只不过,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爹看得出来,我们家鸢儿喜欢满堂小池。小池是个好孩子,值得你托付一生,不会像爹一样。”
白鸢扑倒在方云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爹你别说了,别说你要丢下小鸢的话,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好起来。”
“傻孩子。爹哪里能够伴你到老呢。哭吧,哭出来。别把苦都放在心里。哭出来,就都会好了的。”方云的面容此时消了些久病之态,他慈爱的轻轻抚着白鸢不时起伏的背。
突地,白鸢明显感觉到了放在自己后背的那只手缓缓滑了下来。她微起,一动不敢动,只大口大口喘息着,良久,才试着轻轻唤了一声“爹”,又是良久,却没听见那熟悉的声音答应她。
心如沉到了大海一般,她绝望地闭上双眼,任一直顿在眼眶的泪涌出,轻轻趴在方云身上低低哭泣。
濮阳池今夜不知为何,一直睡不着觉。用他给子苓和川柏的话来说便是心神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从小时候起,一有忧心事,他便喜欢站在自己屋里的木窗前,一站便是一两个时辰,直至他爷爷濮阳白进来,替他关上窗子,给他倒上杯茶,陪他说会儿话。只是今夜,他站到夜尽天明时分,那个苍老但却稳健的身影也没有再出现。
窗边这浑浑噩噩的一夜,的确消耗了濮阳池些许气力。第二日一大早,濮阳池隐约觉着头有些犯晕。
“子苓,你去帮我沏壶浓茶来吧。”濮阳池坐在满堂的长椅上,正用手挨着前额与太阳穴。
“小池你昨晚没睡好?”子苓往衣上蹭了蹭手,才从隔壁屋里端出一杯茶来递到濮阳池手中。
“嗯。”小啜了几口浓茶,濮阳池淡淡答道。
“小鸢儿每每天不亮就会出现在门口的,今日天都亮了这么半会儿了,也不见她来。”川柏手拿扫帚,咕咕哝哝地说着,“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他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很大声,似在询问满堂里的另外两个人。
听罢,濮阳池几口咽下茶水,从柜台处提起川柏早就包好的三服药,道:“我去方家看看,顺便把药给带过去。”
天还早,走在长街上,濮阳池见街上的人并不多,阵阵晨风吹得饮下了少许浓茶的他清醒了不少,就连头也不似刚才那般晕乎了。
站在方家紧闭的木门前,濮阳池连着叩了几下都不见白鸢来开门,心中不免多了份诧异与不安。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他便大胆一些,索性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小鸢。”拎着草药,濮阳池径直走到方云屋中,却不想只见白鸢趴在床沿低低哭泣,而床榻上的方云。已然安详离去多时。
“小鸢。”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得吃力,好不容易走到白鸢近旁,可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缓缓蹲下身,他就蹲在她的身旁,原本伸出的手臂向回缩了一下,但终是犹豫着搭在白鸢瘦弱单薄的肩上,揽过她来,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
“濮阳池。”白鸢紧紧揪住他面前的衣裳,声音嘶哑。
“小鸢。”濮阳池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心中满是怜惜。她究竟是哭了有多久了,才能把声音哭成这样,“别哭了,若你再这样哭下去,方伯伯便对你愈加牵挂,他又如何能走的安心呢?”
听了濮阳池这番话,白鸢渐渐止住了低泣声,只是眼泪却怎么擦也擦不干。
“我想。将我爹葬在他同我娘相遇的那条河边,那儿。一定是他这一辈子到过的最好的地方。”靠在濮阳池怀中,白鸢的哭腔说得吃力。
见她声音沙沙哑哑的,濮阳池赶紧说出了“好”字。
再过了一日,便是方云下葬的日子。这天虽未落雨,但一直都是阴沉沉的。
依照翎羽城的习俗,入葬时的第一抔土,该是由逝者自己的亲属家人来为其撒上的,这样的风俗习惯,虽说有些不人道,但确实是益处多多。一则是对逝者而言,送其走的安心;一则是对生者而言,让其直面事实。
白鸢手中,紧攥着该撒向方云的第一抔土。
“小鸢,听话!”濮阳池见其久久不松手,便走上前去劝她。
“那底下的人是我父亲,他是我父亲你知不知道。我不能将土撒在他身上,我不能。”白鸢痛心,嘶喊着跪坐在地上,望着土坑中等待填埋的父亲哭泣。
“这。”随行的人哪里碰到过这种情况,一般亲属都是经人劝说过后就松了手的。
“白鸢,你想让方伯伯你的父亲死了也心痛吗?”濮阳池知道她一贯的固执,在这样的时刻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带了些许怒气。
一把握住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白鸢流着泪看风吹动自己手中的黄土,统统都打在木棺上。
父亲。父亲。在这层黒木底下,便是自己相依为命了二十年的父亲了。
旁边的人见第一抔土已经落下,便纷纷铲着土,扬上空中,铿铿地打在木盖上。
白鸢将头埋在濮阳池胸前,她不敢看,只隐隐哭得小声。
安葬好方云,送白鸢至家中时,天已经黑了。濮阳池点燃桌上的半盏蜡烛,烛光中白鸢的面容不是苍白二字所能形容的了。就着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推到她跟前,濮阳池问她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起初,白鸢不愿意做声,满屋子里都还有父亲的身影,蹒跚的、笑呵呵的。
濮阳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于是她才轻声道:“帮我爹,找到我娘的师父跟姐姐。”
濮阳池点头,他本以为现在的白鸢只余自己孤身一人在世上了,没想到。
“只是,我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濮阳池还没有想完,白鸢便又补上一句。
略作思考之后,他道:“你搬来满堂吧,子苓和川柏刚才就和我提到过了,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他看着她,说得一丝都不含糊。
“我。”来得突然,白鸢不知如何作答。
“你每日都给满堂送药草来,早已经算是半个代夫半个满堂伙计了。”濮阳池由衷地说着,“况且这样一来,也不枉我爷爷和方伯伯一场故交。”
白鸢点头应下,“濮阳池,谢谢你。”她看着他,发自内心地感激他。
她知道,于她而言,濮阳池就是太阳,高高地悬在她的头顶,给她温暖,却给不了她怀抱。他救了她两次,一次是在她十三岁那年,而另一次,就是现在。何谓可望而不可即,何谓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她知道的一清二楚。
濮阳池,真不知道上辈子,究竟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白鸢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蓝衣青年,心中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