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昔日往事若是若非(二)
昨日一场雨落,春意阑珊。长风园的桃花也差不多开过了,枝头林间点点,都能见到果实雏形。
“阿枫,你这回算是在为师这处呆得时间最长的一回了。”沈言还是一袭灰衫,对席地而坐正在抚琴的青年打趣说道。
“师父您老人家说笑了,念当初,哪回不都是跟在您身后?”慕枫停下手中的动作,笑得彬彬有礼。
“呵,那是你小,你算算,自你学成之日起,几时还跟着我了?”沈言不依,硬是掰起手指算起来。只不过,算了半天,也没有算出个所以然来。
“哎呀,师父您不用算了,一次都没有的事儿您瞎掰指头,怎么算的出来呢?”本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双手托腮的影儿,实在是服了她绝顶聪明的师父了,便忍不住提醒他。
“哟!原来是这么回事,慕枫你小子,连我这个老人家也骗。”经影儿这么一提点,沈言明白了,哈哈大笑起来。
“您老自己给自己设的局,然后由影儿带您出来了,小师妹,你说是也不是?”慕枫递给坐在矮凳上的女子一张颠倒众生的笑脸。
别过头,影儿直接无视,并不答话。此时,她正对着的是那片桃林,没有了落英缤纷的一枝枝、一簇簇、一场纷飞,却也有一番别样的情致。
思绪飘着飘着,便飘回到了长风坊六十大庆的那天晚上.
“在想什么?”一个脑袋,猛地出现在神游的影儿面前。
近乎本能向后仰去,她理所当然的跌下小矮凳。这次,慕枫似乎是存了心一样,并未拉住她,由得她倒在地上。
“想亏心事了吧!”看着她的一双眼,难得的带了些许灵动。
他的头离她的脸仅有一掌之遥,而且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掌的距离。
“谁.谁想了!”一把推开眼前笑得欠打的玄衣男子,影儿连忙爬起,拍拍衣裙上沾的少许土沫。
“没想就没想,你这么激动又是为何?”慕枫也直起身子,看着她笑。
“我.没事你老是笑干什么,嘴巴抽筋了吗?”影儿脑中灵光一闪,随即换了话题,还不时地朝着他翻白眼,标准一副嫌弃模样。
“这么半天下来,原来影儿你一直在留心我的嘴啊,莫非.”慕枫神采奕奕,虽面上说得一本正经,可心里确实为逗弄到眼前杏目圆瞪的女子而暗自高兴。
“有你这样当人家师兄的吗?当着师父的面就这么欺负师妹。”心中暗叫不好,其实上句话一脱口,她便后悔说出了,只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可即便如此,影儿依然不服软。
“师父他老人家离开这儿的时候,你连送也不送,现在倒想起他来了。”慕枫示意她转身看她的身后。
影儿转过头,果然不见了沈言。
“师父不在,你就能欺负我了吗?”微仰起小脸,影儿看他的眼神里满是不服气。
“你生气的模样比起平日来,倒是更灵动了几分。”慕枫笑容不减。
“我不理你了。”一屁股坐回矮凳上,顺势背对眼前这玄衣青年,影儿不语了。
“说你几句好,你倒还气上了。”慕枫也回到古琴前坐下。
“我可没有听出来,你何时说我好话了?”偏过头,影儿斜看着古琴前的男子问道。
“我说了,可你没听出来,这怨不得我。”琴面上修长白净的一双手,骨节分明,薄茧微现,隐约间还可见几道小小的白疤。
想了一会儿,影儿转身回去面对着他看了好半天,才幽幽问道:“慕枫,这几月你去哪儿了?”
拨弦的手明显有些停顿,但马上又丝毫不受到影响。
“上次说,你这琴名梦柯,是守护圣城的三宝之一吗?”影儿见他迟疑,便想问问这古琴的来历。
若说上一问,他勉强还能巍然不动声色,而这一问,却硬生生逼迫他停了下来。
“你知道焰火城?”慕枫的眼中,着了丝丝正色,但不易察觉。
“嗯,师父曾对我说起过。”影儿走到他对面坐下,“这琴.是那梦柯吗?”
“彼梦柯,就是此梦柯。”他看着她,说的一丝不苟。
“真好!”影儿抬起右手,轻轻抚上琴面,抚过琴弦,心不在焉地感叹。
“师父.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慕枫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关于这琴.”
“嗯,他告诉我,这琴是守护焰火城的三件器物之一。”影儿声音飘渺,似乎落不到实处。
“就这样?”慕枫紧问一句。
“对,就是这样。”回过神对上他的眼,影儿说得肯定。
四目相对,慕枫的眼似乎要穿透她的躯体,触摸到她的灵魂。她清丽的脸庞,明澈的双眼,小巧的鼻,淡粉的唇,都在向他透露着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缘故。凛冽的黑眸扫向一旁地面,心中思索着师父究竟意欲为何。
“慕枫,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影儿倒不在意他的瞬间走神,几步便换了个方向,由他的对面换到了他的身旁。
经眼前人这么一动,慕枫倒是回了常态。
“你说。”影儿的双手拽住他的袖袍,他也不急着拉开她,只对她轻柔吐出这二字。
“你.会不会忘记一个认识你的人?”直直地盯着他的脸,影儿问得认真。
“有人认得你,而你,却不认得他?”慕枫心中的直觉和判断,让他问出了这句话。
影儿松开他,低下头看着梦柯琴。
“他真认识我,而我,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想起他来,等到再去寻时,早已曲终人散了.可他最后失望的眼神,却像生了根一样长在我心里。”她说着,也内疚着。
“世间之事,能抵过时光者,又有几何。”他看着秀眉微蹙的她,说的平静,“忘记与想起,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记忆。影儿,你并非忘记,只是记不得了,而记不得是只要条件时间、场合情景同旧时相似,便能记起的。”
“是啊,我没有忘记,只是当时记不起来了.”她的话中,已带了浓浓的自责。
“虽现下寻他不到,但至少你已记起,这便是比找到他更重要的了。”慕枫牵着她起身,“还记得我那晚对你说过的话吗?”
时至日暮,夕照灿烂了半边天空,偶有几只飞鸟横过斜阳,消失在天边。
影儿红了脸,她不知道该怎么来回应慕枫的问话,那晚的月光很美,桃花很美,就连微风,她也觉着是美的,还有.
“我不过就随口一句话,你倒是脸红得快。”慕枫明知故问,惹来影儿一记白眼。
“我忘了!”她脸颊微鼓,明显是在生闷气。
“想不想去沧洱山巅,去看那里的雪?”慕枫问她,问得直接而又干脆。
听到这话的影儿,一下子又恢复生机活力了,双眼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亮晶晶地眨着。
“你带我去吗?”一副听话乖宝宝的模样,影儿问得羞涩。
慕枫汗颜,干笑着。
“我们明天就起程好不好?”捉住慕枫的玄色衣袖,影儿哀求。
“那你今晚回去收拾好,明天酉时过后,在此地不见不散。”慕枫此时心情不错。
“好啊好啊,我一定早到,而且还带上你爱喝的梅花佳酿。”影儿笑得开心,哪里还顾得了什么小姐形象,现在投影在慕枫眼里的,就只是一个吃了蜜糖的小孩子映像。
看她开心,他自己也笑起来。说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喜欢上影儿这个不成熟的丫头,她要忧愁容易,可她要快乐同样简单。每每心中满满一腔的烦乱与疲惫,到她这里,便渐渐消失殆尽了,整个身整颗心轻松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慕枫,谢谢你!”影儿突然上前,给了正在沉思的男子一个大大的拥抱,之后便跑出了长风园。
再次呆掉,就算强悍如他钟离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吓到了。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抱住,对方还是自己喜欢已久的人,钟离墨彻底傻掉了。虽则说文治武功、谋断筹略,他擅长得很,可对于感情,他还真是就着一颗心来的。
这一晚,天上的月亮特别明亮特别圆,堪作白玉。流觞内的希阁一处卧房中,烛光还亮着,画案前的男子只着一件单衣,手执画笔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近看时,才见画纸上的是一名素衣女子在月光下起弦,唇齿间带着些许浅笑,眉若柳叶细裁,面如月下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