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打烛光照亮愁满腹(二)
入夜,顾府大园。
“娘亲。”顾影双臂抱膝,靠坐在床里面,见清漪推门进来,便换了动作唤出声来。
“就这么坐着,也不披一件衣裳,你是想着凉吗?”虽是在责备,可话音落下,尽显母亲的关心。
拣起不远处屏风横栏上的白绒袍,清漪走到床前给影儿披好,顺势坐下。
“娘亲我不冷。”一双黯淡无华的眸,瞳孔中映着桌上摇曳的烛光。
“初冬已至,白梅园的花都开始打苞了,还不冷呢。”清漪又拉开棉被,半盖在自己女儿的身上,“这段日子...为什么没有去长风坊啊?”在心中挣扎着想了许久,清漪最终问出口。
“不想去了,想歇一会儿...”声音有些轻凉,也有些无力。
“你这一会儿,还真够长的。”清漪轻轻捏住影儿的小鼻子,连带着晃动她的头。她以母亲的直觉觉得影儿心情很糟,满腹心事。
浅浅一笑,影儿捉住娘亲捏自己鼻子的手,拿了下来。顺势靠在娘亲的身上,她悄悄闭上双眼。
按实了棉被的缝隙处,又紧了紧影儿身上的袍子,之后,清漪才腾出手渐渐抚上影儿的头。
“娘亲,还像小时候一样,你抱着影儿睡觉...”此时的影儿,声音略带上了些糯性,仿佛真回到了小时候那般。
“影儿,娘亲虽不知道你为何忧心,可娘亲想告诉你,怀一颗菩提之心,这是历任忘川琴主穷其一生所要追求的,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至今尚无,倘若你做到了,或许也就不会痛苦了!”目光无聚,可却如看进了谁的心里,连清漪自己都失了神。
忘川琴,或许已经开始,同影儿的命运相缠了...
“好了好了,来,娘亲今晚在这儿陪着你,明天一早,可不许顾家的小姐再忧愁了。”眨着眼睛努力咽回悲伤,解下影儿身上的白绒袍,清漪笑着起身走到屏风旁将其搭好。影儿习惯在房间里点上多根蜡烛,有时两根,有时三根,有时更多;而今晚,这房间的桌上、窗棂上、暖炉旁、菱形灯罩里,都是亮光。
独留灯罩里的一支,清漪掸熄了其他的花烛。看着已经渐渐沉睡的影儿,清漪心中满是疼爱:这孩子,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幽幽的叹息一声,她将半个身子轻轻靠在床头的雕花木栏上,微闭起双眼。
第二日是个晴朗的天气,一扫连着数日的阴霾,只不过,毕竟是初冬的太阳,虽看着光芒万丈,普照世间,却连一丝热度也叫人感觉不到,手碰手之间,还是觉着凉。
沈言是在莫约午时来的顾府,彼时影儿正在长廊里逗弄那些好不容易开得有些色彩的花儿。
“玉茗师妹,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坐在前胡须厅品茶的半百老人,捋着自己面前半长的胡须,声音拖得悠长。
“师兄,这次请你来,是想让你劝劝影儿。”清漪面着忧色,眼中哀婉。
“影儿?”搁下茶杯,沈言不明。
“是啊,她已有数月没有再去过你的琴坊了。”清漪清冷的目光带着急切,看向对面的师兄。“哦,”如恍然大悟般,沈言笑着说道,“这倒不打紧,不去就不去吧。”
“忽然就不去了,而且又成天闷闷不乐,我觉得,她有什么事瞒着我们。”看着面前一口未动的茶和糕点,清漪倒似自言自语。
“你呀,从来就多心,玉树那件事...”掸了掸自己的袖摆,沈言语重心长的说着。
“师兄,”清漪打断,正色看他,“现在说的是影儿,不要再提及昔日往事了吧。”
重重的叹一口气,沈言转身走向门口,他要去长廊找影儿。
“一切,就拜托师兄了!”身后清漪的声音传来,沈言没有回答,只背对着她,摆了摆手便作罢。
长廊尽头,
“小绒,你说,明明就知道天寒,它们为什么还要盛开呢?”是在问话,可是影儿的头却一直朝着那初绽的花,眼睛一眨不眨。
面对沉寂已久之后突如其来的一问,梓绒明显木讷了,呆呆的站在长廊里。
“只为匆匆瞥一眼冬日,便在凛冽里蜷曲赴死。”似吟着诗般从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梓绒偏头,只见一身葡萄灰衣长袍的半百老人向这边走来。
“小姐,是沈师父,沈师父来了!”不多会儿,待看清来人后,梓绒如报喜般说得欢快。
“师父...。”细语喃喃,猛抬起眼睑,影儿起身回望。
“为师不在的这几月,一切可都安好哇?”沈言笑眯眯的走到她们俩身边。“不瞒师父,影儿...已经许久都不曾去过琴坊了。”微垂着头,影儿声音虽不大,却清冷。
“哦,这是为何?”径自坐在长廊边凿出的石板上,沈言问得随和。
“说不出,只觉得恍然间,自己会被自己困住,再也走不出来。”影儿的目光平和,理了理心中思绪,说得波澜不惊。
虽说如此,可沈言却听得认真,梓绒已经退下了,他便也不再顾虑良多。
“影儿可想听故事啊?”突然,沈言问道。
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影儿疑惑的眼看着沈言。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沈言开始娓娓叙来...
“百年以前,在我们如今生活的土地上曾有一座圣城,城名焰火。说道焰火城,就不得不提到三样器物,这三件东西相生相克,以保焰火城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可是百年前的一天,不知何故,这三件器物失了衡,而以之为代价的,便是整个城灰飞堙灭。”沈言的目光不时地在影儿与远方之间来回。“那三样东西,究竟是什么?”望向眼前的师父,影儿问。
“这三样啊,一是梦柯,一是流火,而最后一个,”沈言放缓了语速,托着音停顿了半晌,又才道,“就是忘川。”“什么?”影儿心中的诧异,汹涌翻滚,几乎淹没了她的听觉。
“这三件器物,并没有跟着焰火城一起消亡,城灭之日,它们便也不知去向,直到六十年前,又才重现世间。”沈言继续说着,“此三件皆为灵物,隐遁而去或是显现世间皆不由人意。”
片刻的沉静,沈言看着影儿。
“可为何...六十年前又会重现?”讷讷地问着,影儿盯着沈言。
“灵物皆非凡品,是认主人的。”沈言并未正面回答,只慢悠悠说出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供影儿自省。
“师父,你曾经说过,我是忘川琴选定的主人,而凡是被选中之人,都将与琴生死相依、心性想通,可为什么,我...”顾影听完沈言的故事,心中的疑惑便再藏不住,内心的最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说出来。
“愁不知所起,忧一往而深。”沈言站起,面向着开得不错的四季月道,“雾似非雾,花似非花,影儿,师父问你,若一个人心中本就认定了,那他还能看得清吗?”
阳光略有消隐,抬头细看,竟是被一块不大的阴云所蔽。
“凡本真,皆非当下之真,你若想探求究竟,就该往源上去,又岂能以偏骇全。”沈言未动,继续说着,说完便转过身去。
“师父教诲,影儿记下了。”对着沈言的背影顾影略略施礼。
“明日,就到长风坊吧,琴坊的六十周岁,你总得想想点子才是。”沈言转过身来,伸手扶起影儿。
“是。”简短利落的一声,虽不响亮,却也清脆。
沈言心中的石头这才微微落下了一些,不至于那么高悬着吓人了。师徒俩并肩走在长廊里,忽然,沈言猛一拍脑袋,道:“算算日子,今冬过后,你师兄也该回来了。”
“师父...您是不是把白梅引交给师兄了?”沈言这一提,倒让影儿想起数月之前的一桩蠢行来。
“啊!是啊,那本就是你师兄之物。”捋着胡须,沈言似感叹般说着。
眼前的景物渐明,由远及近,光线也渐亮,沈言再抬首,只见那抹冬日的太阳,又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