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该爱上天籁忘川(二)
七弦瑶落,古琴忘川;天籁天籁,琴心情心。
-------忘川琴
第二日,不知怎的竟落起了细雨,这春日里的雨不大,淅淅沥沥之下,倒也能沾湿衣衫。
“小姐,沈言师父来了!”梓绒清早便推门进来禀告。
“师父?”带着些许疑问,影儿搁下手中的茶杯,连忙起身,向顾园大堂跑去。
“小姐,你等等,我去将纸伞取来。”顾不得梓绒在身后呼喊,影儿已经奔进雨中,直直跑向大堂。正好,师父来得正好。“师父.”来到门前,影儿双手抹抹衣衫上的零星水珠,走进屋。
屋中的沈言正坐在大堂里悠闲地喝茶,他用乳瓷盖轻轻浮了浮飘在茶面的欲蜷不蜷欲展不展的茶叶,这是上好的明前茶。
“师父,您来啦!”走进屋中的影儿,声音顿时压低了许多,规规矩矩的站着。
“影儿,到师父跟前来,让师父好好看看你。”沈言搁下茶杯,笑呵呵的招呼影儿到他身边。
“师父此次回来,会在翎羽城呆多久?”顾影依言,走到与之相对的另一张椅子前坐下。
“为师也不知道,自由心,哪儿有什么定数呢!”沈言慢悠悠的品着茶,笑起来皱纹堆满了脸。
见此,影儿也不由得笑起来,她这师父,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可转瞬间,便又耷拉下了笑容。
“师父,影儿想问您一些事.”顾影认真起来,一双明亮而又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沈言。
“哦?”搁下茶杯,沈言也不免当了真。
“师父,您可听说过忘川琴?”影儿盯着沈言。
沈言没有立马回答,梓绒也在这时候拿着一把干纸伞进来了。
“梓绒见过沈师父!”将伞搁在门旁,梓绒给沈言见礼。
“呵呵,一年不见,你这丫头越发懂事儿了。”沈言见梓绒给自己行礼,便也不吝惜地夸起她来。
“沈师父哪里话。”梓绒不自主的低下头,连声音也娇羞起来。
“小绒,你且去厨房做几道饭菜,快近午时了。”顾影淡淡一笑,吩咐梓绒。
“是,小姐。”梓绒回敬一笑,转身几步走出了大堂。
“这丫头,如今这么能干了?”沈言收回望向门口的目光,问影儿。
“是啊,顾园是我平日常来练琴之地,可我又不喜受人打扰,便只带了小绒一人陪着,也因此,衣食住行,她已样样不在话下。”顾影一边说,一边给沈言大半空的茶杯里添了些热茶水。
“原来如此。”沈言看着她的动作,喃喃出声。
“师父,忘川琴.”影儿将茶壶放回暖炉上煨着,走回到桌旁时,欲言又止。
“忘川琴,你如何得知?”沈言的口气淡了许多,玩笑味儿亦少了些许。
“不瞒师父,忘川琴现在就在我手中。”影儿的双眸,染了些不明所以,幽幽说道。
“看来,终究是因果相继,避,也避不掉.”沈言看了影儿一眼,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看着面前的茶香袅袅。“师父.”影儿有些不明白,也有些不知所措。
“还记得,你娘初将你交到我手中时,说过些什么吗?”沈言诉说着似问影儿也似问他自己。
“影儿记得,娘亲说,女孩子家学学琴是好的,可是不能爱上。”顾影如实回答。
“那你可知晓,为何你娘说不可爱上?”沈言又问。
“她说‘琴之情者,终为琴伤’。”顾影有些明了的答道。
“那你,可又曾知晓,你娘为何有如此一说?”沈言对上影儿半谜半解的眼,依旧问的缓慢。
摇了摇头,影儿确实迷惑。
沈言也不急着开口,影儿盯着师父,将师父的表情看得真切,似乎有一种错觉,面前这半百老人,一下子陷进了回忆的漩涡,一下子.真的化身老人了。
屋外的细雨悠悠洒落,丝毫没有要停下又或者要瓢泼的意思,春雨润无声,该就是这般境地了吧。堂前的芭蕉,叶子宽大而又幽绿,承接着细雨沙沙之声,为这静谧独添了一道灵动的感伤。回廊角落的四季海棠,红色白色开得花团拥簇,在这绵绵落雨中,更显水柔之美态。
“你娘与忘川琴,是有渊源的,”沈言终是叹了口气,事已至此,看来也无再瞒下去的必要,“她是忘川琴的第二任主人。”
心中猛地震惊,顾影呆呆的望着沈言的面容。
“那.霁落.”良久,影儿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与声音,“她是第三任吗?”
“不,忘川琴第三任琴主,是影儿你!”沈言一脸严肃的开口说道。
影儿不由得惊得背靠在椅背上,久久说不了一句话,只呆呆看着沈言。
“那为何.娘亲不让我知道?”顾影终是问出了心中所惑。
“‘琴之情者,终为琴伤’,你娘.是为了保护你。”沈言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着:“可谁知,忘川琴终归到了你手中.自你抚上琴弦始,有生之年,它便与你再不能分离.”
“那为何娘亲可以将忘川琴赠与霁落表姐?忘川琴怎可与娘亲相分离?”顾影急急问他。
“影儿,忘川琴与它的主人,万万不可按此作划分,琴心与情心一触便合为一,琴与人,生死相依,心性相通。”沈言加强了语气,似教导一般。
“既是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师父,我始终不明白其中缘由。”顾影也不由得提高音量,心中的迫切与不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忘川所奏,皆是天籁,被选中的天籁女子,命定有劫.”沈言强迫着自己说完,之后,又是一声长叹。
“原来.原来.”顾影看着沈言,结结巴巴说道,“这几日的种种,竟是因为如此.”
“你娘就是为这,才不让你学琴,而你又执拗不过,终是不得已七年前才将你领到我长风坊,却不曾想,纵使她不亲自授你琴艺,也斩断不了这命定缘。”沈言无不惋惜,一口气将这前因后果道来。
“小姐,沈师父,饭菜好了,都摆放在偏厅呢!”两人沉默的当口,梓绒拎着脉脉滴水的纸伞,出现在门外。
“影儿.”沈言看着出神的徒弟,担忧的开口。
“师父,既是命定,便自有天理,您和我娘.已经尽力了。”顾影淡然目光扫过桌上茶杯,声音不着一丝感情。
“小姐.沈师父.”梓绒已经走进屋中。
“师父,我们吃饭去吧,小绒好不容易才做好的呢。”闷闷的收了心中如五味瓶打翻了的情绪,顾影起身,对沈言说道。
“好,你我师徒二人好久没在一桌吃过饭了。”沈言也从椅子上站起来,顺手拿起桌上的盖子盖住了茶杯。
“沈师父请!”梓绒递给他纸伞,之后便让身,先让沈言出了门,之后便又小跑到最前面带路。
撑着纸伞,听着雨打伞面的声音,影儿的心也如这细雨一般,烟雨朦胧。
“小绒,你下去休息吧。”影儿擦着忘川琴,开口对正在剪烛焾的梓绒说。
“嗯,等我收拾好便去。”虽答着话,梓绒依旧认真的忙着手中的活儿。
顾影没有多说,随她去了。
“影儿,都弄好了,我下去了!”梓绒窜到顾影跟前,对她道。
“嗯,送走师父后,你也忙了大半天了,是该好好睡一觉。”影儿宠溺的对她笑笑。
“我退下了,影儿你也早些休息。”梓绒叮嘱过后,便退了出去。
满室烛光,明媚了本就漆黑的夜色,屋外的雨不知何时起又开始下着了,寂寂长夜,雨声清晰至极。
“霁落表姐出家到古越庵,恐怕也是因你而起吧。”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影儿虚弱的扯出一个笑来,自言自语,“以后,你我便是不离不弃了.”
平放下琴,影儿也坐下,如玉手指慢慢滑过一根根琴弦,鼻头一酸,便滴下泪来。她也不明为何想落泪,心中没有对未知劫数的担忧与害怕,亦不怪娘亲和师父对自己的欺瞒。
素手轻轻拨动琴弦,一曲天籁便在烛光雨夜中弥漫开来,琴声默默幽幽,直直的敲在心坎上,啄成伤。
钟离墨好看的眉皱了皱,似乎今日这曲子与往日不一样,都说境由情生,情由心起.
几个腾空,他便由桃夭林端越到了屋顶之上,轻手轻脚地揭开一页瓦,还是那绝美的女子,还是那倾世的一幅画。
只是,今夜的她,默默在哭.
不停落下的细雨增添了愁闷的氛围,钟离墨不动声色,一脸平静,心头却有一股莫名的感伤不由袭来。一如前几日,他在此待到她吹灭烛火才不得不旋身离开。
第二日一早雨便停了,影儿推开门,眼前被春雨洗过的桃夭林更显生气。枝头的桃夭花又开了数朵,蝴蝶鸟也开始在枝丫间飞舞不停。
“今日起得可真早!”在门口站了片刻,梓绒便捧着洗脸水踏着桃夭林底的碎石路走来。
“还去长风坊吗?”见影儿稍稍失神,梓绒将脸盆搁在屋中的沉香木架上,又走出门,来到影儿身旁问道。
“嗯,今日我想早早去。”影儿转身回到屋中,梓绒也跟着进屋。
“好,我下去收拾。”心中隐隐觉得影儿心情不好,梓绒也不便多问,看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走近沉香木架,俯身向水中看去。倒映在水中盆底的女子,虽面若桃花,却是愁不见底,掬起一捧水洒在脸上,打乱了水中倒影。心中又记起第一次登台之前,师父对她的交待----影儿,琴师云昙和你,本是一人,可却是不同。
“影儿.”梓绒进屋,影儿还在洗漱,便将包裹搁在桌上。
“小绒,来帮我梳妆。”将毛巾搭回木架上,影儿走到铜镜前的椅上坐下。
脸上薄薄的施了一层粉黛,眉笔暗描;又将三千柔软青丝半挽起,耳鬓边垂留几缕;额前仔细贴上碎花钿,发后又绾上绿东陵玉流苏;一身浅绿色的长裙曳地,领口处用上好的白色锦丝线绣了朵朵玉茗花。
“好了,我们影儿是翎羽城最美的小姐了。”梳妆完毕后,梓绒故意想逗影儿开心,便夸张地大声说道。
影儿淡淡一笑,她岂会不明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丫头的心思。心中缓缓叹一口气,也罢,既是命定,自是多想无益,更何况目前一切都安好不过,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
“好了,待会儿你回到家中,可知道该如何对爹爹娘亲说吧。”影儿拉住梓绒的手,警告似的对她说。
“小姐饶命,奴婢自是知道的。”见这招有用,梓绒便更加大胆起来。
主仆二人出顾园后,在第一条街的街口便分开,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街上熙熙嚷嚷,行人如织,叫卖声、交谈声、欢笑声不断,昨日一场绵绵细雨,不仅润化了世间万物,也润化了在西北风中吹冻已久的身心。
影儿来到翎羽城南的长风坊,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坊中的宾客早早的便已来了大半,绕过前厅,直接走到坊后的桃花园,影儿猜想沈言必在那儿。
园东的桃花开得甚好,而沈言,就在园子西侧的凉亭中,握着印花瓷杯,静静端望亭前一弯流水。
几步踏上石阶,影儿站到沈言跟前。
“云昙,昨日为师跟你说的话,你可想明白了些?”沈言眼中是满满的担忧,便不由得一见面,就拿此事问影儿。
“师父已然唤我云昙,我又怎会不懂。”影儿望向沈言,回答得干脆。
“好,好.这才是为师的好徒儿.”沈言抹抹眼,叹息一声,影儿这才发现,师父喝的不是茶,而是酒。
“都是徒儿不好,让师父忧心了!”影儿的双眸也氤氲起来。
“去吧,好好准备准备,酉时,还是该你出场。”沈言慈爱的拍拍影儿的肩,声音哽咽的对她说。
“徒儿下去了,师父,也不要再借酒浇愁.”影儿拿下沈言手中的酒杯,顺势一道转身走下石阶。
“影儿,艺琴者,是不可伤害无辜的。”沈言似乎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在身后叫住影儿,又提醒道。
“师父,影儿明白,”顾影回过身,“有些情是我自己的,他们不该陪我一起忧伤,琴师云昙,一如往昔。”
看着那一袭浅绿色的背影渐渐离开桃花园,沈言抚了抚额头,是醉了,也是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