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惊无险棋差一招(二)
“庄主,饭菜都命人备下了,设在客房,还请您同濮阳老先生前去。”守在回廊口的忠仆,此时站到钟离于义身边,恭敬地说着。
“也好,待白老爷子酒饱餍足,再去给老太爷探病。”钟离于义收回目光,偏着头对忠仆道,同时也对与忠仆站在同侧的濮阳白投去一眼。
“这万万使不得,还是先给钟离老爷子治病要紧。”濮阳白连忙摆手推辞。
“濮阳老先生快别推辞了,奴才都给安排妥当了,这档口正是老庄主安寝时刻,待您吃晚饭,便刚好到老庄主醒来服药的时辰。”忠仆依旧恭敬,从容不迫的对濮阳白一字一句道。
“既是这般,也好,那白某便不再推辞。”濮阳白下定决心,同钟离于义一道,由忠仆带路到客房。
“炩儿,你速去城东,将你爷爷请过来。”忠仆急急推开厨房门,向着正在生火煲汤的布衣女子说道。
“老管家,我爷爷今日恐怕不能来给庄主卜卦,他这几日受了些风寒,正卧病在床呢,烦请您向庄主说说情。”那布衣女子停下手中的活计,揩一揩额头,略带歉意的向忠仆报告。
听到她的回话的忠仆,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老管家。”炩儿举起右手,在忠仆眼前挥了挥。
“真是天助我也。快去,快去。一定要将你爷爷请来。”忠仆拍拍炩儿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大夫交代了,说我爷爷不宜再受凉,这天都快黑了。”炩儿不敢一口回绝,只好眼含泪珠的欲言又止。
见状,忠仆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命四名轿夫随你同去,你一定要在一个时辰后的戌时,将你爷爷带来钟离庄。”
忠仆掏出腰间的令牌递给炩儿,唤炩儿的丫头只得点头,向忠仆福了身,走出去了。
“白老爷子,招待不周,这些简单的饭菜您可还吃得习惯?”钟离于义举起酒杯,给濮阳白敬酒。
“钟离庄主说笑了。”濮阳白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实不相瞒,茕儿。”钟离于义忽然间沉了沉眼眸,一句三止。
“哦?进庄这么半天,始终都没有见着她,我正纳闷呢。”濮阳白压下了心中想快些给老庄主诊完病快些离去的想法。
“茕儿,呵呵。她在嫁给我的第六个年头,便因为一场大病。去世了!”一口饮尽杯中酒,钟离于义捏着瓷杯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泛着淡淡的白。
“什么?这。这。”濮阳白初听此噩耗,惊得从座位上腾地立起,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那时墨儿不过五岁,而羽儿只两岁有余。”钟离于义沉浸在悲伤中回忆,没有看向濮阳白。
“那为何世人皆没见钟离庄发布丧讯?”濮阳白有些心痛的问他,好好的一名女子,又是满城皆晓的庄主夫人,死后却连。
“墨儿羽儿都还小,如此幼童,我又何忍告诉他们,只想着待他们成人再说。”钟离于义略微提高了些音调,但却依旧悲伤。
“所以,你瞒着他们,瞒着天下近八年。”濮阳白的老身子骨颤了颤,心中暗暗为他那当做女儿一般看待的丫头心寒,究竟是多狠的心肠,才能做到这般啊。
“是,知道茕儿已死的人,都已永远的陪着她了。”钟离于义凄然一笑,又一杯酒下肚。
濮阳白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冷眼看着眼前人。
冬之夜,朦胧而又高远,寂静而又苍茫,月无华光,云似薄纱,远树近花皆是黑影斑驳,还好今夜无风无雪。
庄外,忠仆一直等候在门口,嘴里冒着的热气在黑夜中格外清晰,他不住的盼望着炩儿快些将她爷爷接过来。直到他看见折射在屋墙上的淡薄剪影,才赶紧上前去。
“老管家,我将爷爷接来了,庄主何时召见?”跟在轿旁的炩儿,轻轻喘着气问忠仆,又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脸颊和额头。
“你们都随我来。”忠仆看了炩儿一眼,随即吩咐。
轻手轻脚地走进庄内,穿过一条长廊,绕过一大片沉睡在秋夜里的海棠,又转过几扇拱起的雕花石拱,一行人在朱红阁门前停了下来。
“你们两人,快将老前辈扶出轿,随我来。”忠仆指着在前抬轿的两名小厮道。
听到吩咐,那二人连忙照办,不一会儿,忠仆就将老者安置好了。
“炩儿你在这儿看着,我去请庄主,记住,床榻上的不是你爷爷,他是钟离庄的老庄主。”屏退了那四人,忠仆单独告诫炩儿。“炩儿明白!”身为丫头,她不敢多问,只得点头。
忠仆离开后,就只剩下炩儿同她爷爷。这间屋子古色古香,颜色都很厚重,包括壁龛里的那支蜡烛。
“爷爷,你说庄主这次想做什么呢?”炩儿蹲在床边,对着她闭目沉睡的爷爷悄悄说着。
“庄主,老庄主醒了。”忠仆在钟离于义耳边低语。
“是吗,老太爷醒了。真是太好了。”钟离于义一听,便一下子精神起来,酒也似醒了几分。
“那趁此机会,老夫去给老庄主号号脉?”濮阳白看着这对主仆,不带一丝情绪的问道。
“那白老先生请。”忠仆为濮阳白让开路。
走出房门,濮阳白和钟离于义走在后面,前面由忠仆领路。夜色四起,暮色褪去,濮阳白的心绪有些乱。虽然他与玉儿已数十载不见,可玉树那丫头。若日后相见,该要他如何跟玉儿提起。
“濮阳老先生,老庄主,可就拜托您了。”忠仆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回头对濮阳白又是一阵重托。
“老夫自当尽力。”濮阳白说完,便走进屋内。
钟离于义同忠仆也跟随其后进屋。
“炩儿,老庄主可饮完药了?”钟离于义略带厉色的开口问。
“回庄主话,老庄主服完汤药,不一会儿便又睡下了。”炩儿忙哆嗦的跪下,眉心稍稍冒汗。
“这。”钟离于义看向濮阳白,“白老爷子您看如何是好?”
“无妨。”濮阳白搁下随身的药箱,打开,取出药箱里面的一方锦帕,径自走到床前。
“钟离老爷子是入秋不适,着了风寒,没等调养见色,又逢连番劳顿,已至气虚。”濮阳白将床榻上老者的手搁置在锦帕上,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号脉。
“那。炩儿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治愈爷。老太爷呢?”炩儿爬到床边,出现在濮阳白身侧,急急问他。自刚才回庄主的话,她便一直跪到现在,庄主没发话,她不敢起来。
“我会开几幅汤药,你照着药方去抓来,三日,便该好了。”濮阳白收好锦帕,又扶起一直跪在地上的炩儿,接着道:“冬夜寒凉,一直跪在地上,对女子而言,是要不得的。”
炩儿感激的低下了头,不敢看着这慈眉善目的大夫,泪花又在眼眶里打转。
濮阳白走到桌边,从药箱里拿出纸和笔,专心致志的写着药方,而炩儿则在一旁静静看着。
钟离于义看向身边的忠仆,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忠仆会意,朝钟离于义微微施礼。
“如此便好。”濮阳白将写好的药方给了身旁的丫头。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抓药?”钟离于义对炩儿冷声命令道。
炩儿一个机灵,赶紧退了出去。
“钟离庄主,天已这么晚,炩儿虽是丫头,可说到底终归是个女子,恐怕她一个人去抓药稍有不妥吧。”濮阳白看着炩儿速速出去的身影,不由对钟离于义皱眉说道。
“老前辈多虑了,炩儿自小便古灵精怪。”忠仆躬了躬身,对濮阳白说。
“可即便如此,终归。”濮阳白不太认同忠仆的这个回答,便又开口。
“忠仆,你同炩儿一道去,速去速回。”钟离于义打断濮阳白的话,吩咐忠仆。
忠仆行了礼,便转身出了房门。
“天色已晚,还请白老爷子不要嫌弃,就在鄙庄歇下可好?”偌大的房间,钟离于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
“钟离庄主盛情,可老夫时时放心不下满堂的伤者,更何况昨儿才来了一小姑娘,她伤得不轻,老夫恐不便在此久留。”濮阳白面不改色,目光悉数都落在钟离于义身上。
“既是如此,我便派人护送白老爷子您回去。”钟离于义说完,便推开房门,对站在门边的几名小厮沉声吩咐道:“你们几人,护送濮阳老先生回去。”待濮阳白收拾好自己的药箱,来到钟离于义身后时,恰逢钟离于义转身。
“晚辈下次,定登门致谢!”钟离于义朝濮阳白略略弯身,躬了躬身。
“行医诊病,救死扶伤,本是医者分内之事,老夫就此告辞。”濮阳白也礼貌的回礼,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身后跟着几名护送之徒。
“小池,快去睡吧,师父说不定明日一早就回来了。”川柏再次说道。子苓和川柏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已经陪着小池在满堂门口守了三个时辰了,而无论他二人有多努力,终是不能让濮阳池开口说一句话。
“小池,你还记得师父临走之前,对你说过些什么吗?难道,你要辜负师父所托,让师父回来伤心?”子苓走到濮阳池面前,却不曾想,当他同小池对视时,濮阳池硬生生忍得泛红的眼眶,让他心中暗暗纠痛。
说到底,濮阳池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终究离不开爷爷。
“川柏,你去看一遍满堂里的伤者,就去睡吧,我来看着小池。”缓缓叹息一声,子苓终是一道同濮阳池坐在门口,回头对稍显不耐烦的川柏说。
“你们二人,真是。冻死算了,我懒得管。”忿忿转身,川柏向大堂走去。
“子苓,你先去休息吧,我没忘记爷爷的嘱托,我只是想在这儿坐坐。”濮阳池偏头,情绪低落的向子苓说。
“我知道小池你在为爷爷担心,而我同样担心师父。”子苓伸手揉了揉濮阳池的脑袋,然后又看向远处,道:“想必你一定知道,师父不是去给人诊病这么简单吧。”濮阳池也望着眼前一片寒凉夜色,不点头不摇头,也不答话。
此时,风渐起,白日的穿堂冷风已交由夜风阵阵,吹得院中的梧桐、红枫呜呜作响;看不明白日里如长了双脚般跑跑停停的落叶,耳中却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刮地声;他们二人垂在门外的袍角,也随夜晚的风不住翻动。
冬夜本就寂静,而此刻却寂静的可怕。
院门外,濮阳白谢过那四人,便伸手去取配在腰间的钥匙,心中窃喜,总算今日是有惊无险。
听到铁锁被打开的声响,濮阳池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而子苓则紧紧地抓住濮阳池的左手。
夜色中,濮阳白一身灰白布衣,落在门口二人的眼中,却似久违。
“爷爷。”濮阳池终是忍不住,几步跑到爷爷身边,抱着他大哭起来。
“师父,我们。一直都在等您回来。”子苓也擦擦眼角,走到濮阳白身旁,哽咽着说。
“瞧瞧你们一个二个,我不是说过了吗,给人诊完病便会回来,看看你们。”濮阳白反倒笑起来,假装生气,“满堂的病人,可都睡下了?”
“回师父,我让川柏照看着,都睡下了。”子苓也笑着回话。
“那就好,你们也该让我放心啦!”濮阳白低头看向一直紧紧抱着自己的孙儿,双手将他的头抬起,道:“就你还像个孩子。”
领着小池、子苓,濮阳白走进屋中,插上木门闩,便吩咐二人去睡了。
这一夜,濮阳池在床上一直睡得迷迷糊糊,知道天将明时,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