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池上有凤毛
18池上有凤毛
一
“阿温,请你帮我梳头换衣服吧。”我匆匆走进屋内,一言不发的一屁股坐在绘仙鹤的圆凳上。
阿温轻轻的颔首,她从来都是这样对于我和南南的要求从不问为什么,乖乖的照做。
她从胡桃木架上取下那件白花笼裙,取下衣服的木架光秃秃的,露出了三块凤纹绦环板。
我转移目光不去看她,先从梳妆台上寻适合的胭脂,忽然听到阿温对我喊道:“樱桃色。”
我冲她感激地一笑,就急急忙忙从我那堆象牙筒里找樱桃色的口脂,因为怕找不到,我都是用小刀把颜色刻在牙筒上的。
赶紧匆匆抹了胭脂,玉女桃花粉,用黛笔画了涵烟眉,拿起花笔又不知道画什么花钿了。
回头望了望那件白花笼裙,忽然有了主意,动手在光洁的额上绘一朵皎洁的玉雨花,若是在纸上,用大白云蘸白色,用赭石加些姻脂调成酱紫色点蕊,再用叶筋笔蘸大红来点画花粉,梨花便要这样绘才能有令人怜惜之感,只是用细细的花笔真画得好的吗?
一时间已容不得我细想了,连忙翻开水晶盒,用洗净的画笔蘸白汁来轻绘,真痒,应该是兔毫笔吧,真柔。
不过也真是讨厌在眉心绘画,自己手指遮遮掩掩的,只能凭感觉一时间来绘,若是旁人帮你绘还好,可惜,阿温丹青不精,就算是拿清幽的玉雨花作花钿,也免不了输给旁人。
还真是只能自求多福,闭上眼睛凭感觉画。
手有些颤了,好了吗,真好了吗,到底是几瓣呢,单瓣,重瓣,是绽开,还是花苞,我睁睁眼睛,有些惊喜,一朵‘巧笑解迎人,晴雪香堪惜’的梨花悄然绽放于我额前,不禁笑的开心。
不过还少了些,应该是绿色吧,梨花正是正是有绿叶的陪衬才显得清新脱俗,被称为瀛州玉雨,玉就本是翠的。
我从屉里又拿出一透着隐隐汁绿色的水晶盒,拿花笔一挑,对额轻轻一泼,梨花瓣上便有青青的墨滴,对啊,就是这样才像梨花啊。
等到四月就能赏梨花,真是想念雨打梨花的情景,光是想想仿佛就能令人心动不已。
剩下的便是头饰,衣饰,和衣裳。看那花笼裙我就不想穿,根本活动不方便,我要是想跳蹦什么的,还不得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无数次啊,要改,改的越方便越好,顺便发挥我自己的优势,毕竟姐姐生得冰肌玉骨嘛。
既然衣裳有亮点,头饰衣饰就无需与它争光,只要柔和,黯淡些也没关系。
我素来烦梳头,古来十一二岁的女子即使是在豆蔻年华也是垂髫的模样,而杨柳坊的女子无一例外的梳起了髻子。
髻,只能是已行嫁娶之礼的女子才能梳的,这就完完全全昭示着我们这些女子即使是卖进来做事的丫头,都不是清白之身了,我们都是南南的。
其实光是这样想,就觉得怪恐怖的。尽管杨柳坊是培养艺妓的,但难保我们不会被形势所逼,把自己打扮的天香国色,自动地送到陌生人府上。
一梳髻子就好像时时提醒我们迟早都是有夫之妇,或许只能是妾,我用水牛角梳子梳齐我的黑发,细细思索着,南南到底会不会这样做呢?那个她到底知道吗?如果知道就让我好好看看,你究竟会做到怎样的程度,你对我是否真的有心?
我把心思转移到挑选首饰上,目光瞟向梳妆台上玲琅满目的各种珠玉。
珠玉尽管晶莹透润,玲珑剔透,但太过耀眼只会灼伤眼球,令人反感。所以,如果是我,便会选银饰。
虽光芒比不上珠玉,但配上白花笼裙,本身的古朴素雅这一优点就被无限的放大了,既然裙子偏简,那么银饰便要越繁琐越好,以吸引人目光,如此说来,我耗费三月月银的东西便能用上了。
我在杨柳坊闲的没事做的时候,便去绘金银器珠玉首饰的图纸,央求着身边随你吩咐的龟奴去置办,为我打造。
杨柳坊的月银很足啊,十个如意的银锞子,杨柳房里包吃包住,连胭脂水粉,珠钗银簪也有人定时送来,供我们挑选,更别说是丝绸锦缎,云锦,蜀锦每月两匹。
所以,我几乎用不上月银,其他人怕也是,除了些父母身患重疾,兄弟年幼,家境贫穷的会寄钱回去,也只有骄淫意奢的会费尽心思派人四处搜罗新鲜玩意儿,好炫耀一把。其他聪明稳重的,还是会本本分分的收好月银,待困难时好自救。
所以说,那套银饰牺牲了我三个月的月银啊,当时做是因为我求得南南给了我一匹上好的紫壮锦,我就想画图纸好好做一身有异族风情的裙子,当年在漠里,商队来来往往,各种名族女子的衣衫都各领风骚,看着我就十分的手痒,总想着什么时候穿着那样有风情的衣服,欢快地跳着她们民族的舞,那该多么美丽啊,等我缝好后,却发现没有与之相称的头饰,手饰,脚饰,于是便一鼓作气的画了图纸,督人替我打造。
不过,也因此快吃穷了兰芝,我跟她说我造好时,她那个春风拂面啊,一出去那个开心劲儿,把杨柳坊里的龟奴迷倒了一大片,都不好好干活了,小四手里的水不小心泼在了君畅那身红绫石榴裙上,湿答答一片,不过也可惜红绫石榴裙最不易染,我一下子没忍住就扑哧笑出声来,她便瞪我了。
兰芝也担心的在下面轻轻扯我的袖子,我倒是毫不在意,我和君畅的关系已经是个无法松开的死结了,再在那上面打几个也无所谓。
但没辜负我深厚的期望,那套银饰超棒,我当时就开心的抱着小四啦,他脸也红红的,像个红苹果。
小四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可惜被人卖来做了龟奴,他很善良,我想如果我哪天日子过不下去了要逃跑就带着小四,阿温,南南跑,当然是开玩笑的啊,我要是有这个胆子做,南南就有这个勇气来杀我。
总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如此寂寞又冰冷的地方,忍受着他人鄙夷的目光与世间残酷的纲理伦常,太狠心了,不是?
明明就想逃走,却用这种卑鄙无耻的借口装出一副关心别人的模样,还真是悲惨。不知道到底还要这样不停隐藏心底的心情到什么时候。
二
这套银饰极其的雍容华美,两支錾着十朵银缠枝梨花纹的银钗是整个头饰的支柱,我特意设计的像是钩子,这样就能在两头簪身上放一条轻轻的紫斑百合纹浮帛,百合是我亲自绣的,想着如果在皎洁若一轮弯月的花瓣上,晕染上淡淡的丁香色斑点,或许就能营造一种散发着甜蜜幽香的果实不断诱惑内心坚定的男子一般的感觉。
在我走动时那浮帛便能轻轻飘舞,使整套银饰看起来轻松又小巧,毫不繁琐累赘,添加了十分的轻盈灵动之感,这样即使我蹦蹦跳跳也不难看。
而且想想看,柔软美妙的少女的躯体在风中如落花旋转,罗带轻飘,飞袂狂舞的模样,应该让人十分不忍心惊扰吧。
还真是一份令人心生怜惜,须人舍命呵护的魅力啊。
簪头便是展翅的珠玉累丝银凤凰,以铜为身,外表镀银,缀以红珊瑚珠,翡翠,和田黄玉,还有我可惜了很久的羊脂白玉。
素来,羊脂白玉就难得,更何况我得的是一手指粗长的玉料,一点点便能倾城,引来杀身之祸,我倒花了不少心思防那玉匠万一因为利欲熏心坑我。
银凤上羽间,我命那匠人细细替我穿上针大的小孔,方便我穿上千根银丝,经我绞过的银丝呈波浪状垂下宛若番邦女子的卷发,再穿入光芒不亮的小银铃,走动时便叮当作响,令人浮想联翩。
那些与我头发一般长的银丝,我会故意把头发与之缠杂在一起,便能使我的乌发变的像是婴儿肌肤般光滑明亮,就像是油光滑亮的水缎一般,闪烁着银泽。
穿银铃这好主意还是从白离水身上学的,他发尾常束着银铃,乌发晃动时,仿佛我的心弦也在颤动,沙沙沙沙,那银铃也发出悦耳动听的脆声,叮叮当当,一闭眼,能使我就能想象眼前是个面容多么光辉明丽的女子如白蝴蝶花在摇曳生姿,声音若银铃。
若我都能体会到如此美好,更何况是那些心思奇巧,心眼多的人呢?
有悬念有遐想的美,最令人捉摸不透。
我脑袋其实偏圆的,连南南也说,我有着完美的后颅骨,所以为了凸显这一美感,我特意在后脑勺部分掺差很多月光银绞链,铰链上穿上百块闪亮亮的银片,这不仅就像是鲛人雪白光亮的鱼尾一般,而且绞链恰好还能切合水波银线的柔和美感,令我的背影显得也朦胧美妙,以弥补身材矮小的弱点。
剩下的就是衣服了,真是讨厌啊。
花笼裙是短裙,是“单丝罗”制成的一种花裙,上用金线绣成花鸟形状。罩在它裙之上,与之配套的是一套封人封的严严实实的白对襟襦裙。
我回头瞥一眼那白花笼裙的里裙,厚厚重重惹人嫌,拿起梳妆台屉里的小金剪就走过去,对着裙裳的肩处就是一剪,这下舒服多了。
“阿温,帮我拿针线来,还要羽纱,留香绉,白莲沙罗也拿来吧。”时间紧迫,我也来不及对她说敬语。
我动动手,让两支翩然水袖干净利落地脱离裙裳,要露出肩头,让人觉得我放荡也没关系,反正都已经是妓女了,再用银线束紧袖头,保证不会因为我的大幅度动作脱落。
“撕拉。”我狠狠地撕破那羽纱,用玉指灵活的缠绕卷成一朵雪白的绢花,快速地缝在袖头上。
我一边穿进三条白色丝带,一边笑看着阿温惊讶的神色,道:“没想到平时无所事事的我,女工还不错吧。”
她温和的摇摇头道:“我从没轻视过你,你的才华才是我愿意跟随服侍你的原因。”
我对她呵呵一笑,轻轻把丝带打成蝴蝶结。
用剪刀剪破光滑的水袖,用银针穿银线缩紧袖口,让短袖就像是风中荡漾的荷叶一般,大波大波的水光云袖层层叠叠,屈肘时要保证玉臂能隐隐约约的闪现,就像是被昂贵白帛层层包裹的蛋白石一样。
走动时,要注意身体的动作,显出我体态婀娜,一定要让人觉得我的身形有柔弱不堪的花茎般的美感。
就像是荷花一样,细长袅袅的绿茎支持着柔软绯红似婴儿睡颜,垂着晶莹泪珠的花朵,向着最广阔仿佛蓝玻璃似的苍空扶摇直上九万里。
袖子做到这种程度完全可以了。
软软帮我拿的是白裙,用银丝浅浅的绣了层牡丹纹,显得精致素雅,但我不要这个,要再大气,美艳些。懒得再去拿别的了,干脆再大胆一点。
我一把扯开对襟襦裙腰上的丝带,扒开包裹在裹胸束腰里裙外的罩衫。干脆直接这样穿,反正下身是百褶裙,还有花笼裙罩着我的前胸后背与裸肩。
反正你们经常说我是妖孽,那我就妖孽一回给你们看。
我赶忙穿衣,梳妆。急急忙忙往正厅赶。
三
“还真是孟浪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地位卑贱的妓女吗?”君畅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眼瞪视着我道。
疯子。就凭明目张胆毫无顾忌的树敌这点,你就没资格做我对手。我微移步伐,笑走到君畅跟前,看来要做的漂亮些,大家目光还都看着我呢。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玉手拿起放在八仙桌上的龙泉青瓷彩鲤鱼茶杯,放在嘴边细细品一口,笑道:“从来佳茗似佳人,君畅你如此放荡恶毒的妓女当真配得上如此清澈香醇的上好的佛动心吗?”
我五指扣住茶杯,笑着缓缓倾斜,一流流青碧的茶水若清泉瀑布倾泻于君畅精心梳理的飞天髻上,水珠飞溅,清澈透明若颗颗水钻。
正厅里鸦雀无声,静悄悄就仿佛是黑夜中死人的陵墓般,静得连呼吸声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不过,这难得的宁静立马被君畅刺耳的尖叫惊破。
“啊!你干什么!”君畅即刻站起身来,一双水眸瞪得如荔枝般大小,精心侍弄好的黛眉皱成一团,像是扭动的毛毛虫,她极其粗鲁的一下子打翻我手中的茶杯,地上马上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她怒气冲冲,又扬起右手,对着我的脸就想扇下去。
真是小孩子,只不过是被泼了温温的茶水罢了,就想打人了吗?公侯之女就只有如此狭窄的气度和胸襟吗?那她凭什么能够自以为高人一等,就凭她的愚蠢任性吗?就凭她的骄傲跋扈吗?这个世界,果然不公平。
耳边传来声声惊叫与喧哗。
我立马抓住她的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恶狠狠的瞪她,她也被吓住了,从她眸子的倒影中我看的清清楚楚,我的瞳子有多么幽深,黑如点漆,像是王者般对人压倒般的气势,以及无法抵抗的魅力。
从没有人不害怕我瞪人的,除了他们俩,青莲君和白离水。
既然世界的规则是这样的,那就让我来改变,通过我自己的双手,得到我自己想要的一切,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住手!”一道娇柔却又威严十足的声音出现,南南开口了。
我笑看着君畅惊恐万分的脸道:“怎么?是看见了魔鬼吗?”我挨近她的脸颊,笑意更浓了,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细细抚摸,大声道:“你还敢打我吗?这里唯一能教训我的似乎不是你吧,就算要处罚我也轮不到你啊!”
我细细端详着君畅越来越痛苦的神色,她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那放她一马,现在应该懂了。
在我裙边的兰芝轻轻开口道:“容容,够了。”
我回头深深看兰芝一眼,淡淡开口道:“君畅你逾越了。”随后转身,朝南南甜甜一笑。
“噗通。”我清楚听到君畅僵直的身体跌坐在红木透雕荷花太师椅里的声音。
南南也回我个笑容,她一双狭长的凤眼眯成一条墨缝,纤长卷翘的乌睫散在眼前,唇角微微一勾。
“今天怎会如此美丽。”南南开口赞我道,她伸出双手柔柔挽住我的手。
她在表示对我的娇宠与原谅。
我轻轻点点头,惆怅的道:“是啊,如果今天容儿没犯事就更好了。”
我慢慢松开她的手,受着他人惊讶的目光走到兰芝身边,缓缓跪下,我目光泰然坚定,旁若无事。
南南用细腻白润的手背扶住脑袋,抬起眸子,慵懒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微微颔首。
太师椅上梳理的整整齐齐的众小姐,表情各不相同,就像是万花筒,有的兴奋,兴趣盎然的看着大戏;有的担忧,怕麻烦波及到自己;有的嫉妒,嫉妒他人美丽的容貌与晶莹的首饰,华丽的衣服,令人觉得庸俗异常;有的木然,仿佛事不关己,抚弄着手镯。
这些灵秀人儿,是如此的令人乏味异常,却好像无人察觉。而真正能令男子动心不已的美人,一个坐在中间,高高在上,另外两个则跪在地上,不卑不亢。
坐在中间的香草美人,风情万种,神色娇媚的道:“果然是我对你的宠溺过了头。”
南沽双手就像是珍惜的艺术品玉佛手,戴着月光石镶嵌红玉髓,缠枝兰花纹银戒指,她一双手轻轻舞动着,飞舞飞扬,美丽异常,一双明亮若明珠的凤眼在一双玉手的缝隙中睨着云想容。
她朱唇启道:“云想容,要知道现在你一切都是我给的,若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那些积累的愤恨嫉妒倾斜而下,你以为你承受得住吗?”南沽以着一个极其轻松平淡的语气说着令人胆震心惊的话语,令人更加后怕。
但云想容却毫不畏惧,一双漆黑幽深的乌瞳迎上南沽锋利异常的目光,瑰泽鲜润若樱桃的榴颗初启道:“会如此威胁我,不惜伤害我的绝不是那个珍惜爱护我的南南!”
云想容是一个一遇到真情就矛盾异常的人。
阴谋诡计无论多困难危险,她都能冷静的分析解决,人心她常常凭着一击即中从不出错的直觉就能一眼看穿。
但是一遇到要付出感情的事,她往往手足无措,那种如曹瞒多疑精明的个性不容许她轻易相信,所以,一直以来,都半真半假的与人相处,隐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一边希望与人真心实意的相处,另一边却又总是马不停蹄的筑起心防。
就像是娇艳欲滴的蔷薇花一般,明明柔嫩瑰艳的花朵吐露着爱情,美,的信息。但是坚硬危险的荆棘刺,自私的想要占有整个花朵,将它严严实实的包裹,如此才更加吸引人,这么神秘,美丽,纯洁,阴晴不定的她,像是矛盾的混合体。
锋利刚强,毫不退让的矛,荆棘和坚实保守,呵护自己的盾,花朵。
使云想容捉摸不定,富有魅力。
但是当她遇到以真心相待的人时,被坚硬堡垒层层围住呵护的心就逐渐软化,花朵就有了喘息的机会,总有一天能获得更多的阳光和真情的露水,从而变得更加娇艳而美丽,有着如花般女子特有的光辉。
而她也会因此变得更加勇敢,为守护而做出牺牲。
现在她拼命守护的是友情,一个妓女对于另一个妓女高洁品质于才华的珍惜之情。
她一字一句,坚定的说道:“妓女云想容,罪犯坊规第五则四条,当众随意轻贱侮辱他人,自愿领罚。”
她弯下腰去在地上轻轻磕了一个头,道:“奴愿与孟兰芝一同跪地,以示我坊法规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