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的九岁生辰，是在被鲜血玷染的广陵中度过的。

广陵是历代桃花境主的陵寝，就如所有圣地一般，这里不容除境主之外的闲人进入，可那次，境主却破了先例，允准所有存余的人到此避难。

昏沉的烛火掩映着绘着历代境主功德的画壁，极大的明珠嵌在木墩之上，脚底是冰寒刺骨的白玉铺就的地板，暗红的血液滴落在地，瞬间凝成潋滟的血花。

外界正值春暖花开之时，广陵中众人的心却如坠冰窟。

她被围在人群中，数十支剑指着她的心房。

他们义愤填膺地怒骂道，“你这个叛徒！当年连懿长老排除众议带你回境，想不到你却反过来帮助凤氏攻打桃花境，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明晃晃的剑身反射着刺眼的光，她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挡住眼睛。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仍不停歇，她眨了眨眼，眼神却是空洞无神，仿佛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

那些都是昔日待她如亲友的人，如今却向她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要忍受这些人的怨念？她深吸了口气，两行晶莹的珠玉滑过脸颊，沙哑着嗓音辩驳，“不是我，我没有把入境的临界点说出去，我没有！为什么不相信我……”

“不是你是谁？有人亲眼看到凤家的银蔷骑兵跟着你进来！”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竟敢跟外人勾结，害死了我们这么多人！”

“孽障，休要狡辩，还不快快受死，以慰死去的桃花境之亡魂！”

“……”

无数个犹如雷鸣的讨伐声摧残着耳膜，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那些愤怒的面容被一片凝血与残肢淹没的战场取代，乌云压低，电闪雷鸣，仿佛在祭奠那些逝去的桃花境英灵。那里，曾是临界口的玲珑花野，却被银蔷骑兵的马蹄印踏遍，被自家人的血沫浸染成罪恶的人间炼狱。

这些，真的是她带来的么？

眼前又变得混沌，突然，一道曙光犹如盘古斧般劈开浊暗，金光散去，一袭很脏的月白长袍乘风飘飞，男人拎着大钩背对着众人挡在她身前，眼瞳漆黑幽浓恍如罗刹死神。

“谁敢要她死？”他的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她的，气势却足以震慑所有人。酝酿片刻，他的眼神变得柔软，“今日是你生辰，怎么还哭呢？在生辰哭的孩子是要哭一辈子的。”

她的嘴微张，带着哭腔呢喃，“明渊，你来了……”

往日的坚强冷漠在一瞬间坍塌，她的心防被摧毁，可他来了，她身边终于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她从前只在人后唤他名字，只因那声二师兄是桃花境的礼教尊称，然而如今，桃花境抛弃了她，于是这个永远守护在她身前的人便只是明渊。

“你们这些躲在陵墓的胆小鬼，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证据指责小师妹？”云崎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贯事不关己的漠然，旁人却能清楚地察觉到其中蕴含的滔天怒意。

对于云崎，众人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可当他那熟悉的身影从人群围成的屏障后淡然走来时，那沁入体肤的惊愕惶恐交替袭来。

“连长老！还有，还有竹……竹公子？”

不知是谁先起的喧嚣。

连懿穿着长老世袭的玄色桃花暗纹长衫缓缓走来，下巴上蓄着银白的山羊须，面色似是和蔼，皱拧的眼皮轻轻扯着，不怒自威。他左后侧是素来吊儿郎当的云崎，众人也都识得，真正令人愕然的是他右后侧的绿衣公子。

长发及踝，浅绿衣衫很是清淡，在这墓室中却很显眼，似一阵熏暖的春风，他的面相俊朗倾城，却不似枫无岳的冷淡邪佞，那是青灯前佛陀的温柔慈悲，仿佛就这么走着，便能步步生莲，融化脚下那万年冰玉的寒冷。

朱砂绕过明渊，无声地看着他走来。

虽素未谋面，她却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竹公子，就是凤竹斋的竹无扇。

凤竹斋是桃花境中一个极为显赫却与其隔绝的存在。当初先祖创建桃花境时，他的亲信部下在此建成凤竹斋，并由大弟子接任，世代承袭。斋中宝书秘籍应有尽有，涵括四海之内各种剑谱咒文，极是珍贵，即使是境主亲自去借书，也只得在外室停留，秘籍自有专人送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入藏宝阁。如此大费周章的规矩，境主竟也默许，如此一来，凤竹斋的地位便稳固如山。

此代大弟子名唤竹无扇，清寡不问世事，其貌能倾城之名传遍全境，可很少人能亲眼一睹其面貌，他们只知，竹无扇有着一头长过五尺的黑发，爱穿绿衣，如今看来，传闻诚不欺人。

“你们要惩戒本座的小弟子，为何没有问过本座？”连懿走到朱砂身边，拉起她的小手走到众人面前，淡淡发声。

明渊亦转身面朝着他们，笑容嘲讽，手中大钩寒光冷冽。

声势如此浩大，且众人或负伤或胆小鼠辈，哪敢吱声？就这么对峙着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软糯语气却平淡冷清的声音在墓室中回响开来，“师傅，我不是叛徒，我没有背叛桃花境。”

连懿的眼神瞬时变得慈怜，“砂儿乖，师傅知道你没错，师傅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连长老，大家知道你素来护短，可您这小徒弟欺师悖祖，竟将贼寇引入境内，致使大家毫无防备之下损失惨重，眼看桃花境就要被占领了，您身为三大长老之一，怎么还包庇罪人？难不成想与桃花境为敌？”一个莽汉瞪着浓眉大眼道。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民怨浪涌，人们手执武器，大声怨骂着，你推我我推你，却都不敢上前来。

“你是哪根葱？敢擅自给我师傅定罪？”明渊冷笑，“既然你们都知道桃花境就要被占领，为何还懦弱地龟缩于此？”说罢一扯长衫，上面血痕泥渍遍布，又一拉袖口，原本洁净的手臂上布满剑伤刀痕。“我们都是从外面的战场过来的，各个都曾浴血奋战，一心为桃花境，以把将敌寇赶出境作为首任，这样的我们，会包庇私通贼寇的罪人吗？”

话落许久，仍是静默。

云崎率先叫了一声，“打不过人家，就来围攻一个小女孩，你们也好意思？”顿了顿，大声道，“还能打的人都跟我出去，九剑灵的力气即将耗尽，神兵堂的人也都去封锁临界口了，如今阵前无人，若此时不战，待到银蔷骑兵的后援来，那么桃花境便真要成为凤氏的领地了！”

有人倒吸着凉气，“连九剑灵都出来了！”

九剑灵并非某人姓名，而是世代守护桃花境的九个剑灵。虽是如此说，可真正的剑灵却只有八缕。始祖归天之时，留下九把宝剑，其中八把都蕴含着一缕上古灵魂，一把失效，战斗之时，灵魂将附于持剑之人身上，发挥无穷威力。当然，如此人间兵器，桃花境只此八缕，亦为生死存亡时的底牌，如若连九剑灵都无法抵抗敌人，那么桃花境就真的完了。

方才那个发声的莽汉迟疑地看了看连懿，一甩长剑，大步流星地朝墓穴口走去。那些站在他身边的人见此情形，皱了皱眉，却也随他去了战场。不到片刻，陵墓中除了负伤的人，便只剩朱砂几人。

她拭干泪痕，“师……”

“你给我跪下！”连懿猛地斥道。

她知道师傅对外护短，对内却极严苛，见他动怒，当下依言跪下，冰冷的白玉侵蚀着腿部的温度，她却咬紧牙关不叫一声苦。

明渊和云崎面有忧色，也不敢违逆师命，只得眼巴巴站在一边。竹无扇却在画壁边欣赏撰文，脚下无声，像是幽灵一般在墙壁边游走。

连懿盯着小徒儿，道，“知道你哪儿错了吗？”

朱砂咬了咬牙，低头道，“徒儿不知，请师傅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