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边繁华依旧，各色商旅来往如梭，守卫却松懈了三成，那些曾贴过搜捕令的灰褐城墙，如今只剩干涸的糨糊与几片粘得牢而扯不下来的纸片。

路过一处时，她不经意一扫，却震了震。

一片白纸上，一双微挑的桃花眼灼灼其华，黑瞳极大，眼白只两侧微微一点，这样的眼睛显得极有神韵，那抹浓黑似是随时要扩散，覆盖那仅剩的纯白，犹如湖泊，沉星映月。

少了银面具，独独撇开来看，她的眼睛竟是这般模样。

自从那年桃花境劫变，她便只能遮掩容貌，这么多年了，她也不曾照过镜子，不想如今，也长成了一双勾魂摄魄的美瞳。

可眼睛再美又如何？她这一世，注定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朱儿？”

发呆间，枫无岳已走出了好远，他转过身，俊朗的面容沐浴着阳光，愈发风姿绰约。他见朱砂愣在原地，便朝她注目的方向望去，眸中光芒一闪。

她稳定心神，舒了口气，牵着红马快步朝他走去。

城外有座拱桥，却断了个阙口，两岸相对望，别有一番风味。下方是潺潺的碧渠，水流清澈，偶有鱼虾，连通城内皇宫。

枫无岳走上断桥，将追云拴在石珠旁，对朱砂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无岳哥哥，最磨蹭的是你才对吧。”她皱皱鼻子，一撩裙摆，坐了下来。

他眉宇微沉，唇瓣紧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今后还是喊我枫无岳吧，尾字后面嵌个哥哥感觉很奇怪，还没人这么唤过我。”

朱砂弯起眼，愉悦地笑道，“那我喊你无岳，如何？”

“随你。”他拾步逆行，脚底生风，那衣裾飘飘，模糊成一片朦胧的蓝影，转瞬便没入了熙攘的人群。

几个过路的妙龄女子微掀帷纱，对着枫无岳消失的方向娇羞一笑，把目光收回，放到朱砂身上，眼色变成了惊叹艳羡。

她嘲讽一笑。

今晨她丢弃了帷帽，换上了洗净的面具，露出半张脸，这些人是惊叹她那下半张脸的清丽，同时也羡慕着她与枫无岳的关系。

后者她不否认，可前者……她冷冷地垂眸浅笑，那还欠缺妥当。

过了最酷寒的那几日，这原本封冻的碧渠也融冰了，柳枝虽未萌新芽却也姿态轻盈，风一吹，便是细腰起舞，弱柳扶风。

她呆呆地坐着，心绪不宁。

她真是为枫无岳不值。虽然这一别，她与他便形同陌路，可，她还是不愿那么个风华绝代之人命送黄泉。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想到要将枫无岳带回桃花境……

但桃花境自有规矩约束，超过五岁且仍有亲人者不收。他今年大约十四五岁，且又有一个名叫笑笑的未婚妻……

念及此，她唏嘘不已。

“朱儿。”耳边忽传来他的叫唤。

她心下一惊，仿佛被人窥探了心底的秘密一般慌乱。

“你回来了！”她强笑。枫无岳武功确实高强，走路如夜猫般无声无息，不知有没有到踏雪无痕的境界。

他握着根长长的竹签，竹签上一个用麦芽糖吹出来的小猪栩栩如生，配上他嘴边那抹浅浅的笑弧，说不出的滑稽。

“喏，你要的糖人。”他没有错过朱砂眸底那隐忍的笑意，冷哼一声，重重把糖人往她怀里一塞。

她笑眯眯地端详着糖人，又抬头看着他，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刀子嘴豆腐心呐。”

他环抱着手臂，嘁了声。

“为什么是小猪呢？”她好奇地伸手点了点圆扁的猪鼻子。

枫无岳闻言笑得诡秘，“你不是叫‘猪儿’么？”

“喂！”她瞪了他一眼。

他拉起朱砂，两手相握，突如其来的温暖体温让她小小地心悸了一下。

“快起来，我还要赶去渡口与人会合。”

朱砂拎着裙子起身，趁机舔了口糖人，甜腻的糖汁在舌尖化开，不算什么绝味，却让她爱不释手。

他挑眉一笑，一勾缰绳，跨上马鞍，一甩马鞭，喊了声“驾”。

追云却恹恹未动，抬了抬马蹄，喘着浊气。

她一瞅枫无岳那若有所思的脸，心叫不好，飞身欺上皮鞍，驾着红马飞奔了出去。

马踏风尘，一路莽莽树木，野草无垠。

逆着疾风，她的发丝飘飘而起，那墨汁一般的黑色张扬不羁，衣袂朝后飘飞，雪肤白裘，一角紫衫掖出，凌乱却唯美。

偶尔回一次头，便见他正远远地策马狂追。

他御马的本事虽不错，却也敌不过巴豆粉的厉害。这只能怨那追云运气不好，偏生在客栈时它栓在朱砂房间的窗下，琉璃紫的药效很强，她原本在窗边的梳妆台前脱着外袍，脑中忽便混沌迷蒙，一个疏忽，那装着巴豆粉的小纸包竟跌出内衫，被风一卷，从窗口飘了下去，悉数撒在了追云面前。

桃花境是极擅制药的，就算是普通的药粉，也是以最好的药材磨制，那巴豆极厉害，如若牲畜服食过量，亦有致死的危险，幸好追云只舔了舔，但这也意味着它必定一连几日腹泻不断。

“追云啊追云，不要怪我，我是一时失手……”她无声地祷告着，回头瞄了一眼，枫无岳正一脸不善地盯着她，若非马的缘故，朱砂毫不怀疑他会上前来一口吞了她。

想着想着，却又笑了起来。

他那么个洒脱俊俏的人，此刻竟骑着颠簸跌撞的马儿，那速度慢得吓人，而他的表情又是那样严肃不苟，两相搭配，着实好笑。不由侧着头，憋着笑喊道，“无岳呀，你的马怎么这么慢？连我都比你骑得快！”

“你还好意思炫耀？巴豆难道不是你喂给追云吃的？”

他目光如剑，又含着丝笑恼，刺破空气，朝她直射而来。

他生气时也是冷淡的，像是夜晚的泠泠弯月，一抹浅浅弧光，衬着黑夜的浓重，堪配得上风华绝代这四字。

流年锦绣，是为一张水墨丹青，枫无岳，他原本在记忆中是最深刻的那一笔，却终在如今，随着真相的水落石出而在那卷轴上渐渐淡去。

朱砂勾唇而笑，拾起赤红的羽毛，食指轻弹，那抹红色随着海风远去，直至在眼底成为永远无法追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