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嗯……行啦,我们就在这里解散吧。京池和寻霂去把化世蝶带来,其他人自便自便……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去,”音莱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挥挥手说,“今天子夜到这里集合。”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作鸟兽散,消失了个干净。音莱转过头,看到除了在等自己的姐姐之外,只有梵晨和她牵着的女孩还在。她走近她们,垂眸看向花莳,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却没法说出口。
最终她只能收回目光,对梵晨说:“……谢谢。”
梵晨极郑重地摇头说:“我应当做的。”
音莱于是解释说:“不是……帮我们谢谢斩湖先生和丁姬姑娘吧……是丁姬姑娘携带了斩湖先生封印了大量蝶力的法器,支持她对大范围的人使用‘流幻‘蝶契,假意杀死蝶匙,使‘杀蝶匙得伟力‘的传言不攻自破,我们才没有失去蝶匙。”
她抬起头,直视梵晨说:“你知道的,我们的本意,是不愿意牵扯旁人进来的。但这一次真的多谢他们——多谢你。”
梵晨抿抿唇,沉闷地说:“我记下了……假如我还能再见到他们的话。”
音莱点点头,转身迎上自己的姐姐,然后离开。她们安静沉默地飞过很长一段路,在王界与圣境的交界处停了下来。
她们所在的上三道是最凶恶的地方,也是最安宁的地方;是最阴险奸诈的地方,也是最温和有礼的地方。上三道是地狱,也是天堂。前面一句说的是里子,后面一句说的是面子。
王界圣境和璃苑都自诩礼义之邦,他们的宫殿都富丽浩然,他们的法度都明晰公正,他们的边界上只设置几座木屋和寥寥几人作为检查来往文书的关防人员。
然而,如果你没有正式而且真实的跨界文书和边界上分发的身份证明铭牌,一旦进入外邦界线,将被瞬间依法击杀。
上三道的人们用法度杀人,更胜于中三道的权柄和下三道的武力。
这是她们属于也属于她们的上三道。
音莱的姐姐沉默地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边界上简简单单的木牌栅栏,木牌上写着“王界圣境边界”。
“你不想回去么?”音莱走上前去抚摸那张悬在空中摇摇晃晃的木牌,问道。
“回去干什么啊。”她的姐姐很自然地回答说。
“回去看看。”音莱远远望向圣境那边,看到雾气氤氲在川泽间,看到楼阁屹立于长空上,“文悦芷,圣女殿下,那将是你的圣境啊。”
“也将是你的。”文悦芷忽然很大声地回答道,像是非要音莱接受这个说法。
文音莱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曾经是,”她走近自己的姐姐,看着她满含忧虑的脸颊,忽然就笑了,“喂喂,你又在想什么嘛……”她伸手去拉姐姐的手:“你自责些什么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不适合做圣女,我也不喜欢做圣女,圣女,剩女嘛!啊当然我没有诅咒你的意思……”
她难得放下那幅被花莳嘲讽过无数次的面瘫表情,围在姐姐身旁撒娇说:“哎呀~哎呀~拿出点你端庄威严的气质来嘛!小时候你不是挺讨厌我任性胡来么,你不是也觉得我不适合圣女的位置么,这怎么转性了?”
文悦芷看着妹妹,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看着妹妹故意卖萌的傻笑,也浅浅地笑着说:“你呀,你小时候够讨厌!可是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不耐烦你啊。我一直以为那时候你对我有敌意,我以为你觉得我讨厌。我们是靠了母亲的地位才做了圣女的,我们姊妹不和,岂不是给旁人可乘之机么?我那是恨铁不成钢啊。”
音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偷偷笑着,吐吐舌头辩解说:“我怎么讨厌了?我觉得我也很懂事嘛!是你很装腔作势咯。”
文悦芷想着你到处惹祸,今天弄坏了哪个王亲的屏风,还得母亲给人赔个礼儿补偿点什么,明天洗刷了哪个大臣的公子把人家逗的不敢回家站在大街上哭,你还……懂事?不读书不修炼,一天就会疯玩……还四处乱逛,到处结识狐朋狗友,最后把亦瑾都给认识了……
想到亦瑾,她脑海里妹妹调皮固执的讨厌模样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危险的日子里所慢慢认识到的全新的音莱。
他们和亦瑾的旅途,并不全是春风拂面,惬意盎然的。相反,大部分时候,他们游走于九道,受到各种各样的威胁,面对千千万万的危险。特别是在他们渐渐成长引人注目,却还不足以抗衡任何一个势力团体,也没有自己的力量的时候。他们都能对这段日子留下永久的美好悠然印象,只是因为亦瑾,因为她无论何时都能把日子过的春风如意。
在那些日子里,文悦芷第一次看到妹妹的成长和改变,第一次看到她的勇敢,宽容和坚韧。这些闪光的品格是她以前从未发觉的,也许是音莱以前的确没有这样的品格,也许是她从没有认认真真去看过这个调皮捣蛋的妹妹。
何况,后来音莱救过她的命,这是以往的文悦芷从不曾设想过的。少年时的文悦芷一直以为自己和妹妹并没有什么亲情,因为她们差距太大。
文悦芷是个刻苦认真的女孩,更是个合格的圣女。文音莱任性幼稚,她所做的一切和她光彩照人的姐姐相比都显得太不懂事。文音莱是她姐姐的衬托。
文悦芷不屑和妹妹有所交集,文音莱也不忿和“矫揉造作”的姐姐有什么牵连。哪怕后来光彩照人的文悦芷遇见了更加光彩照人的亦瑾并被她折服,与妹妹一起追随亦瑾,她也不曾真正改变自己心里对妹妹的不信任和不亲近,尽管她发现妹妹在变得懂事、周全和成熟。
她无法迈过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栅栏,她无法接受妹妹的不懂事和懂事,或者说,那时候她无法接受妹妹超越自己。这是她的心障。
直到那一次危急,那一次被迫的并肩作战,那一次自愿的生死与共。
很多隐藏在血脉和骨髓中的深深情感,很多蛰伏在欲望和好胜背后的血肉相连,只有面对寂灭的重压才能展现。
——文悦芷后来想,感谢上天,不,感谢亦瑾,让她能够洗净眼上迷蒙的功利和浮躁,让她得知互相之间原来一直有牵挂和纯净的关爱,让她有机会能好好抱一抱妹妹。
今天她面对这第一次娇憨地摇晃自己辩解说自己不曾调皮的妹妹,温和地笑着说:“是是,你没有,你没有。我只是觉得不公平罢了,一样是擅自调兵挑起战端的罪名,却只剥夺你的圣女位。”
说起这个,文音莱松开手,慢慢坐下来,用手指一圈一圈地拨弄那些毛茸茸的长草,漠然地说:“亦瑾成长的那么快,我们曾经跟随过她,未免让他们不放心。十五年前我们越权调兵,确实该罚。只是他们摸不清我们的底细,害怕亦瑾留给我们后手,再加上玖仁在灵渊颇有根基,梵晨与斩湖交好,其余人也各有些小发展,不敢明着下手罢了。”她拔起一棵枯草,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说:“所以他们废一留一,想要我们互相猜忌,想要我们内乱,真是好心计!”
文悦芷也坐下来,微笑着看妹妹说:“你真的长大了啊……”
文音莱很不高兴似的嘟囔说:“什么啊……都这么久了才学会说这句话。”她轻轻把枯草折断,转头看着姐姐:“我倒为你不值。我也就算了,我本来就不该当圣女。你一直为着圣境兢兢业业,即便调兵救蝶匙也放弃了帝都的精锐,你做圣女的那些日子没有任何对不起圣境的地方。他们呢?他们把你作为破解我们的利剑。”
“你把他们当子民去爱护,他们不把你当圣女来爱戴。”音莱说着,望了望圣境的方向,似乎还能够回想起当初,在恢宏直接天际的圣殿里听到判决的时刻。
文悦芷远望圣境,又回头看看愤愤不平的妹妹,忽然“哎”了一声,恬然笑着说:“你气些什么,我没那么在意。亲情寡淡,利欲熏心,他们素来都是那样,你不是从小就该知道的么?虽然不值,不甘心,觉得不公平,可是那究竟是我们的圣境啊。”
“我们可以厌恶他们,但不能恨圣境。至于我,”她伸手握住妹妹的手,握紧,握紧,然后坚定地说:“我只是你的姐姐。”
在圣境与王界的边界前,她们远远遥望着其实只有一步距离的故乡,不肯踏入,徘徊低语。
后来的音莱是不爱说话的,文悦芷更是严肃而方正的,只是今天她们终于还是展露了一直以来,因为各种原因压抑着的小儿女心性。她们互相彻底地坦白那些深埋着的心迹,互相揭露那些荒唐的往事,互相责备又道歉。
大概是因为现在再不说,也许就不再有机会说了吧。
王界一处晚市,紫袍的书生左手执一枚玉壶右手挥一管墨笔蘸了酒在桌上书狂草,悠悠喝了不少酒,把伞抱在怀里东摇西晃地不知道在叨咕些什么,旁边是不厌其烦地指星星大讲星相的巫女在手舞足蹈的,好几次差点把她手里的算筹杵到坐在桌子上的男孩脸上。男孩气愤地一次又一次拨开她的手,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下来大吼道:“明棠!有完没完!”
明棠醉眼迷蒙地停下来死死盯住男孩,狠狠地用劲朝他挥了挥算筹,嚷嚷着说:“我算出来了!伍魅!你近期……有大难啊!”
璃苑锦夏湖,有箫声袅袅传出,男人和女人并肩坐在湖畔,男人在锲而不舍地往水里扔石头,女人执了一管凤箫在吹奏。两人相依而坐,恰似神仙眷侣。
然而过了许久,男人说:“叶落,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
女人放下凤箫,很认真地回答说:“我喜欢的人也不喜欢我。”
男人无奈地捂捂额头说:“你口味太特殊,那个不能算。”
女人抬头望望天空,指着极远极黯淡的一颗星说:“北泠诶。”她低下头,爱惜地抚摸手里的凤箫,说:“她送我的。”
这时候一个煞风景的脑袋从石头后面冒出来说:“你们能别这么小言么!”
“滚!”男人和女人同时喝道。
“饱汉不知饿汉饥。”脑袋缩回去以后,男人小声嘟囔着,又开始一颗颗地扔石头,女人叹息一声,举起凤箫,乐声流转。
还有人在歌唱,有人在舞蹈,有人在畅谈。
这一夜,当是他们最后的热闹疯狂或者真实坦诚了吧。
因为子夜时分,他们将奔赴最危险的征程,生死各由天命。有些人会再也见不到,有些话会再也说不出口。
这一夜也许应该有个名字,叫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