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着头站在巍峨的城门前，良久未动。

奔波了六天，跑死了两匹马，如今，终究是到了。

上次进京，行的是依山小道，竟不知这皇都的城墙如此雄壮绵长，一条极宽极空荡的官道直铺到城门，偶尔几个鲜衣怒马的人驰骋而过，马蹄踏起尘埃滚滚。官道两旁是熙攘的商贩路人，吆喝熏天，杂乱无序，与中间的那条灰白的大道形成鲜明的对比。

原本的踌躇满志在一瞬间变成彷徨无措，上京如此之大，可她却是茫茫一点，丢在人群中转眼被湮没，还谈何找到枫无岳？

城门口驻扎着许多黑甲红枪的官兵，想进城的人必须排队等候，接受官兵的严苛审查，待查无异样后，方能入城。

她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小跑到了队列末尾。

忽然，队伍最前头响起小女孩的哭闹声和官兵的怒斥，她皱皱眉，歪过身子想看个究竟，身前两个提菜篮子的妇人就说话了。

“嗳哟，这几天查得好紧呀，尤其是小孩，几乎是看一个搜一个了。”

“西城上贴的那张搜捕令，我买菜时瞄了几眼，还是个戴着半张面具的女娃哩，下半张脸怪标致的，该不是哪家王府溜出的童养媳吧？”

“谁晓得呀，这上京城，一天出来一个鬼，闹得我们好不安生。”

闻言，她打了个激灵，摸着脸上的纺纱，心惊胆战。

这些大婶说的，该不会是她吧？

幸亏赶路时鎏银面具弄脏了，随便在街上买了顶帷帽戴上，才免于连城门都没进就被抓捕的下场。

可是……官兵抓她做什么？

她似乎没犯法吧。

啧了一声，她压低了帽檐，转身离开队伍。层叠的白纱挡在眼前，不仅遮掩了她的相貌，也挡住了她的视线，只得掀起一点纱，这才看得路清。据卖帷帽的店家说，闺阁小姐们出门便要戴帷帽来掩饰容颜，如今看来，真真是麻烦，还不如她的面具轻便实用。

辗转问路，终于在一处城墙上找到了一张搜捕令。

缉捕二字以朱砂粉勾画。

鸦色墨汁勾勒容貌。

下撰缉捕文书，白纸黑字写明此女为流匪余孽，凡是能提供其踪迹的，赏赐黄金百两。

朱砂恼怒。

那画中人分明是她，可她何时成了流匪余孽？她来上京时日尚短，究竟是何人能绘出她的相貌，又是何人设计陷害她？

一切似乎陷入了泥局，浑浊不堪。

略一思忖，她朝城郊走去。既然大路不通，那么来时的山路总能走吧。

踏步如风，飞花随动，影乱人踪灭。

当她跳上树梢，看到山上的守卫亭时，终于忍不住骂开了。

真是天要亡她啊，前有官兵堵截，后有明渊等人追踪，她不就是想和枫无岳道个别么？怎么这么难？

远远的，马蹄声响起，纷乱，混杂。

她应声抬头，却看到一个头冠从地平线上升起。

布衣白马，英姿勃发，俨然是英俊潇洒的少年郎。

他们依然是恣意游行的少侠，无拘无束，一把长剑走天下，她却莫名地伤感起来。

有时原本执拗的，在一瞬间便可想通。

她与这些人，真的不是一路人。

桥归桥，路归路，她知道，一道完别，便是天涯陌路人。

心头五味陈杂，她尽力抬起唇角，踮起脚尖，双手圈在嘴边喊道，“无岳哥哥，紫陌哥哥——”

这叫声喊得沉痛却欣喜，顿时引得那几人勒马回眸，一时间，好似有圣光流淌，他们的笑容艳压群芳。

世上之事处处可成书，就如一个时辰前她在骑马奔波，半个时辰前在试图进上京城，现今却在山顶和他们坐在一块吃烧鸡。

“事情就是这样。”她平静地陈述完连日来的经历，又道，“我来，是想和你们说声再见，毕竟，你们是我在上京唯四交到的朋友。”

紫陌一笑，咬了块烘烤得香喷喷的鸡肉，道，“我们骗过你，还在逛青楼的时候被你看见了，就这样，你还当我们是朋友？”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

枫无岳顺着鸡肉的肌理撕下一小条放进嘴中咀嚼，笑而不语，只是有时会看她一眼，眼中蕴含着丝丝光晕。

“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坏人么？”一个游侠笑问。

“坏朋友和好朋友都是朋友，就算我回了家，也会记住你们的。”

枫无岳忽停下手，幽幽说道，“你必须要走？”

她低下头叹气，“我必须回家，在我心中，外面没有家好。”

紫陌却很是离奇地对枫无岳耳语一番，这才别过脸对她说，“你既要走，今晚便和我们一块去美人崖赏花吧，就当做是为你和无岳的欢送。”

朱砂心中一动，奇道，“无岳哥哥也走？”

枫无岳沉默半晌，终不欺瞒她，道，“前阵子各地游侠齐聚上京城，大家相商同去东海寻灵岛。至于出发的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

灵岛之险，遐迩皆知，凡是去探险的人十之八九葬身鱼腹，剩下的一二成她也相信过不了灵岛的终极关卡。须知，桃花境那般神秘危险，却仍排在灵岛之后，枫无岳也许不知，可她却一清二楚，当即摇头，阻止道，“别去，古今多少名震江湖的侠士都和你一般雄心壮志，现在却不知在东海哪个犄角旮旯呆着，那些游侠也是太狂妄，难不成还想超越古今？”

“你是损别人还是损我？”枫无岳对她笑笑，不以为意。

他身旁的游侠道，“无岳跟你一样，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你就别劝了，他的命一向是他自己把着，别人想夺都夺不走。”

朱砂欲言又止地看着枫无岳，一颦眉，暗地生着闷气。

只剩柴火噼啪爆响的声音。

枫无岳倒是沉得住气，一派风轻云淡的潇洒模样，殊不知有人正为他焦心。

她埋着头不说话，一只烤得酥黄的烤鸡忽然被递到她面前。

“吃吧，你的烤好了。”他的语气很淡。

她强颜欢笑地接过，也不着急吃，只低声道，“今晚，最后一聚了，无岳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