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谢，客乍别，泛蟾光小舟一叶。

烟铭城故人来也，结末了江畔秋月……”

泠泠月色穿透薄薄水雾倾洒在江水之上，伴着远处传来的渔女曼歌，独独显出几分宁静安详。

一个穿斗篷的人盘坐在船头，身前摆着一方茶几，正在气定神闲地煮茶。缭绕的茶雾在江风的吹拂下飘向天际，偶尔萦绕在她手边不散，端的是纤手盈香。良久，她饮下满口幽香，锥形下巴向前微勾，殷红的唇犹如玫瑰花瓣，有种邪气而尖刻的诱惑。

“无扇，到哪儿了？”她放下蓝釉瓷杯，望向伫立在船尾的那人。

“烟铭。再过个渡口，便要入海了。到那时，我们方可换艘大船。”竹无扇始终背对着她，长长的黑发与斗篷融为一体，极妥帖地披在背后，连风也吹不动一丝。

她低敛着眉眼，静默片刻，忽地一笑，“你我相识，已有八年了，我却从未见你怯过场。此去灵岛危机重重，你又可曾惧怕过？””

竹无扇转身，白皙得几近透明的脸上绽开一朵花般的微笑，那双眼虽仍是清冷无神，却似拢了层水光，极是净澈。

只是他的口气向来平淡无澜，此刻却眉间隐现一丝沉凝，竟似是叹着气，“若非主上搭救，二十年前我早就横尸街头了，哪来今日的我？我是人，是人就有恐惧，可为报桃花境的大恩，即使再危险，我也不能有半分退缩的念头。”

难得见他如此认真，她那双隐在暗处的狭长凤眼掠过笑痕，却是不动声色，依然闲适地品着这滤过三道水的清茶，过了很久，才道，“你这呆子倒是坦然。”说着说着，不由笑了起来，那畅然的笑声飘散在晚风中，回旋久绝。

一叶小舟，两抹剪影，便在潋滟霞光中朝着天边那轮红日驶去，直至没入海岸线。

安宁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一晃眼，不过是躺在船腹中稍稍休憩片刻，天边那轮皎净的弯月已半隐于云雾之后，似幻似真，凉冽的风拂过发梢，平白添了几许幽寂。

她向来深眠，可从幼时入桃花门任职起，她就很难睡个好觉，不过这种困扰在与无扇熟稔后被轻松解决：一旦他在近旁，吸气时嗅到那缕安神的清香，她总能做个好梦。

然而这次，她却被一阵难耐的瘙痒给闹醒了。

飞快睁眼，本是疑惑迷离的目光，在触及某人面上难掩的笑意和他手中的一枝狗尾草时染了几分怒气，喊道，“你挠我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笑着旋转那枝狗尾草。

一缕微腥的风滑过颈脖，带起傍晚的凉意，她环顾着周围迥然的环境，猛然一惊。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荡漾在风里，伴着从远处传来的小而嘈杂的哄响，一齐涌入她的脑海，使一切都变得清明。

大海，不知何时已触手可及。

“我怎么上的船？为何我不知道？”她撑着甲板站起身，扶着护栏站定，斗篷因风吹而鼓胀，犹如染了夜色的波涛在翻滚。身后仍是沉默，她转身，眼中却只余一抹褪去斗篷后的淡绿色背影在愈行愈远，留下轻飘飘的话一句话，才脱口便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使人分外温暖，“方才见你睡得深沉，不忍惊扰，就擅自点了你睡穴，抱你上了船。饭该煮好了，快过来吃饭吧。”

她愣了一下，眉眼渐渐淡弯。

横梁走坎，波斯毧毯，玉炉沉香，烛台滴露，在摇曳的烛光的辉映下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虽说不如画舫游船上的物件华贵，却别有一番雅趣。她踏入饭厅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致，心下一赞，不防原本正喧嚷用餐的众旅人皆因她的到来而噤声了几秒。

她敏感地顿住脚步。

一个从她进门起就打量着她的绿衣少女面露怜悯，道，“你就是竹公子的小妹朱砂吗？”

她那两撇柳眉蹙了一瞬，又很快舒展，其间心中已将绿衣少女说的话琢磨透彻，不禁看向早已就坐的竹无扇，他到底对这些人胡说了些什么？

他恍若未觉她的疑惑，慢条斯理地放下竹筷，指了指身旁的雕花凳，笑得温文尔雅，“朱砂，来这边坐。”

她却未动，只唇角浮起一丝诡笑，待目光扫过饭厅中的每一个人，才依言照做，丝绸质地的斗篷游走在毛织地毯上，恰如一条墨龙晴的蝶尾，冷艳无双。不过七八步的距离，步法却极考究，姿态高贵如猫，这十足的大家风范被众人看在眼里，待她正襟就坐时，已是看呆了眼。

“这些人都不是江湖人，你不必故意威慑他们，”他趁替她用茶水洗涤碗筷时小声道，“我对他们说，我的小妹朱砂自幼便得了顽疾，无法以真颜示人。”

她在桌边铺了一张绸布，接过无扇递来的筷子，用丝巾缚于其上半截，这才施施然手执竹筷上端，夹了一箸牙雪菜放进嘴中细嚼慢咽，低声道，“不管你用何种手段，总之不要再让他们对我投以怜悯的目光，如若不然，令我厌恶的东西，我会自行处理。”

他将众人脸上的惊诧收入眼帘，淡笑道，“你已经做到了。”

她这一步棋走得妙，简洁而奏效。她若非出身名门贵族，从小习得各式礼仪，仓促之下断然做不到如此优雅淡然。如此种种，就是为了向众人昭示即使她身有隐疾，却也是个不能随便让人轻瞧了去的名门贵族，自是不屑他们这所谓的同情。

她从容地夹了一箸菜，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