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似乎来得特别早，梅苑里石甬道上已覆上薄雪，竹枝亭旁那株玉梅似乎也含羞含怯的挺立花苞。积雪还未叫下人扫去，又洋洋洒洒地开始落下，落在玉梅花苞上，如深闺豆蔻少女叫人怜爱。

“小姐，外头冷，穿上狐裘吧，切勿让寒气入了身。”灵秀拿来大衣罩在少女身上，自家小姐身子弱，如今这天气，只怕小姐出不了闺门。

只见豆蔻少女站在对雪楼边，一双碧目望着梅苑的雪景，就是这么静静站着也自有一番清韵，这玉琢的人儿似是要刻入画中般。陈郡谢家，外人都道谢家女都是大富大贵命，不是入宫为妃，便是婚配世家大族，享一世福气。但这也在情理中，南朝世家大族中，这排在前头的便是王谢两家，自古以来王谢便出人杰英才，王家子孙为王为侯，谢家金燕为后为妃，自此王谢两家在祖荫庇护下更是生生不息，一世繁华。

要说到现今的谢家，当家人谢石平，出任尚书吏部郎，嫡妻云夫人为南郡王爱女，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而眼前这位豆蔻少女便是出自云夫人，取名文澜。

少女裹紧身上狐裘，虽然笑嗔灵秀大惊小怪，但她依旧心头一暖，灵秀自幼与她一起长大，她早已不把灵秀当做下人，反而视作闺中姐妹，她整日闭门在闺中看书，早已烦闷不已，她转身对灵秀不满道：“整日在这绣楼读《女传》做女红，我真是腻得慌，我找大哥瞧瞧他的稀奇玩意。”说着便要往那玉满楼里去，灵秀深深知晓自家小姐脾性，她这么说便一定会这么做，但是今日可不一般，她听闻王家大人同大公子王衍来府上探访老爷，府里早已准备一番，大公子身为嫡子，也必定陪同老爷迎接贵客，小姐哪里找的到大公子。

“好灵秀，可我实在无聊得紧，不如你去把我女红拿来，我想赶在腊月前给大哥绣好长命缕。”谢文澜俏皮地给灵秀眨着大眼，这无辜惹人怜爱的眼神着实让灵秀招架不住，只好道了声是，领命去绣坊了。

对雪楼正对着梅苑，谢文澜瞧见刚还覆雪平整的石甬道有了深浅不一的印子，这梅苑本是对雪楼的别苑，是谢家女眷的住所，外人是不可能进来的，莫非是大哥？她惊喜地踏楼而下。

当她来到梅苑时，她果然惊喜地瞧见了自家大哥，只是他身边的那位公子又是谁，他英挺的眉下眸如寒星，真是一双神采飞扬的俊目，他腰间白玉缎带同那黑发上玉冠交相辉映，掩然是一位浊世佳公子。

她不禁脸微红，自己与那陌生男子注视一瞬，竟失了神，真是闹了笑话。只是他含笑凝神注视自己的目光让她心跳不禁快了半拍。她立刻挪开目光，幸得亏大哥谢绍安及时出声：“澜儿你怎么下楼了？”谢绍安最是疼这个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笑着同她介绍：“这是琅琊王家大公子王衍。”又同身侧王衍介绍自家妹妹：“子玉兄，这是小妹文澜。”

那人温润一笑，玉石般清澈的嗓音说道：“谢家女果然不同凡响，文澜妹妹清灵脱俗，元嘉兄好福气。”

谢文澜心里奇道，这心跳真是从未有过的，她年方十二，距离她及笄礼仍有三年，她以前瞧过大哥给她捎带的街坊的戏本子，难道她同戏本子里唱诵的小姐对书生一见倾心的桥段一样对王衍也……？她被自己这一想法吓了一跳，但面上仍是做足了礼数，她出生士族大家，教养是极好的。她躬身作福：“承蒙公子夸奖，文澜愧不敢当。”

他也只是笑而不语。

“澜儿你这梅苑的景致极好，那株红梅还是我同你一起栽下的，倒是这般高了，真是岁月如梭。”谢绍安同王衍并不是初识，他与王衍在太学相识，那时夫子出了道妙题，王侯执绔们个个都解不出，连他自己也是不得解，只有王衍解了夫子的题，且字字珠玑，颇得夫子赏识。后来得知他是琅琊王家大公子，也不得不承认王家真是人才辈出，这王衍尤甚。

那日母亲询问他文澜往后的良人朝中可有号的人选，他不禁脱口道唯王氏王衍才可配得起他心爱的妹妹文澜。只是澜儿还年幼，这事还非定数，但他打心底里默认这王家俊才。

“小姐，小姐，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害的灵秀好找。”灵秀急道。

灵秀这才瞧见自家大公子及身边陌生男子，虽不识，却觉得那公子真是俊，甚至比自家公子风采还胜上一筹。

“文澜小姐，可知这红梅的典故，我瞧着这株红梅虽含苞待放，却已是压不住艳色了，必定在这苑里一压群芳。”他凝神注视着谢家这位嫡女，微笑道。

“文澜寡闻，但请公子一示。”她暗叹他的眼力，这株红梅可不是凡种，乃是父亲从建康皇城引来的品种，必定是艳压群芳。只是这红梅性子凌冽，只在冬日绽放，迎雪吐艳，凌寒飘香。

但见王衍说道：“前朝镇远将军有一妾室秋娘乃是北疆女，是北疆那块不毛之地难得的美人，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镇远将军对她一见倾心，赐她红梅苑，红梅苑本是镇远将军母亲的住所，天下人皆知镇远将军孝心，你便可知镇远将军待她如何。本是英雄佳人一代佳话，奈何人争不过命，镇远将军奉当朝圣上军令铲除异己，却是惨遭贼子暗算，马革裹尸在战场上。秋娘闻此噩耗，悲痛欲绝自此再不踏出红梅苑，不得几日便郁郁而终。世人皆叹秋娘坚贞如红梅傲雪，只可惜命运多曲折，一代佳人自此香消玉殒。”

谢文澜听过这个故事，那时也叹可惜了一对英雄佳人。她也想过自己往后良人的模样，她知自己的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不掌握在自己手上。自古以来，如她们这般的士族大家，表面光鲜，心意不如自己所愿，还不如市井小民，这大家族生生不息的光辉荣耀光靠祖上的庇佑又怎么够呢。

想到这里谢文澜淡淡叹了口气，虽小声，却依然让王衍听到。王衍只当小丫头还沉浸在秋娘的故事里，出声宽慰道：“秋娘也是有福之人，在将军有生之年，盛宠十余载不衰。”

“再盛宠又当如何呢，人都不在了，抱着回忆只会越念越伤神，女子无不都是想要同心上人白首不相离的。”谢文澜不禁出声反驳道。直到自己出口才发现话已收不回来了，自己的惊人一语恐是要让他们笑话了。不过自己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是文澜逾矩了。公子见笑了。”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却不敢瞧他的眼，她原本认为他的目光深邃，看不透彻。

倒是她这番话引得王衍思考，他淡淡一笑，谢家女原本就不同于普通女子，见解也自是高上许多，这个谢文澜着实有趣。

“哈哈，澜儿，阿兄原本也没想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在，不过你倒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谢绍安宠溺地瞧着自家妹妹，越看越顺心，想着以后娶了澜儿的男子该是如何荣幸。

“元嘉兄，我看你这妹妹着实聪慧，何不送她入太学，养在深闺岂不可惜。”王衍此话一出，谢文澜顿时开心不已，她本不愿同别个大家闺秀不出房门，只一心在家做女红，连书籍也只是《女诫》、《女传》云云，只等行了成人礼便等着婚配了。她紧张地看着大兄，希望他也能够同意。

“子玉兄，此话有理，我谢家女怎能胸无点墨，改日我便禀明父亲，叫澜儿同我一道上太学去。澜儿，母亲一向疼你，只怕不愿，你多在母亲身上花点心思便好。”谢绍安略思索，沉吟道。

“大哥真是了解澜儿，我往常听你讲太学的事，便向往不已。奈何女儿身，不得有半分心思，如今有阿兄这番话，澜儿真是欢喜极了。”谢文澜眼底满是笑意，方才矜持着大家闺秀的礼节，此刻喜笑颜开如这冬日的玉梅，灿然绽放。

王衍笑看着谢文澜的笑颜，这样的丽色，此刻虽未长开，此刻已能窥得风华，就同那红梅般该是怎样的艳压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