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宫年夜
富贵奢华,权执天下,实乃俗世凡人之最高所求。天皇贵胄,于百姓眼中,那是可望而不可及,有如神一般的存在。世人皆知天家的圣神高华,却从未细想华光四射的荣耀背后,暗藏的是怎样的肮脏和污浊。
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阙,宏伟大气的殿阁宫宇,数以百计的奇珍异草点缀于内,巧夺天工的湖泊水瀑镶嵌其中。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的贵气与天威。
林犀染行走在摘星阁外的松青石子道上,手里拎着个略显破损的食篮,里面装的是刚刚保和殿的小夏子偷偷塞给她的一点点心和一壶桂花酿。
小夏子是大内总管刘金的义子,今年已有十四岁。长得白白净净十分讨喜,性子却十足不安分,一会儿去揪新来小宫女的发髻,一会儿又把浣衣局何嬷嬷的衣裳給绞个洞,是个机灵捣蛋的调皮鬼。在宫人中,除了他义父,就只对对林犀染是服服帖帖,一个劲儿的好。
至于原因,那要从三年前林犀染初入宫廷时说起。进宫那天恰巧是林犀染十五的生辰,没有任何家人的庆祝。为了报答使从小照看自己长大的欣嬷嬷,她以进宫作为交换,确保嬷嬷能够衣食无忧的安享晚年。
被本应是最为亲近之人亲手送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站在华丽的宫宇殿门之前,林犀染看到的不是富贵奢华恢弘气派,而是被束缚的无望。那一刻的她,被一种刺骨的寒冷侵袭全身,完全置身于了自己的情感世界,以至于她不知道,那时的她眼神是如何的骇人。
突然地,身后感到一阵刺痛,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白胖胖的孩童在拉扯自己的头发。看见自己因吃痛而回过头来,不由得得意的笑开了花。但在看见林犀染的眼神时,便哇的一声吓得哭了。
这时的林犀染才回过神来,淡去了眸中的黑暗色彩。
“好了,别哭了,我就长得那么丑,竟吓到了小公公?”林犀染弯下腰,用贴身的手绢一边替他擦脸上的泪一边笑着逗他。
小夏子听此一愣,顿时没了哭声。平时他调皮捣蛋惯了,旁人因着他是刘总管的义子,即使有怨言也不敢言说。那些个宫女,被他欺负了也大多数是哭着跑开或是自个儿生闷气,从没一个人会在被他欺负后还笑着哄他的。
起初,他以为林犀染不是个白痴就是个傻的,所以在往后的日子里一有机会他就欺负林犀染,而林犀染却从不在意,只拿他当一般的小孩儿哄。
直到有一天,林犀染去内务府领月银回来晚了,在冒着大雨路过花园时,看见小夏子一个人捂着耳朵蹲在假山下哭,林犀染什么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把小夏子护在怀里,之后把人带回了自己住处,替他洗了澡煮了姜汤,再搂着人睡了一夜。
从那天起,小夏子便粘林犀染粘得紧,一口一个染姐姐叫得亲,百依百顺的让往东不敢往西,让所有宫人都十分讶异。
浣衣局的何嬷嬷曾过问过他为何独独对林犀染那么亲热,小夏子一脸明媚的说,因为林犀染像他娘。
林犀染听见了却也只是笑了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小夏子好,是因为他像当年的自己,渴望爱却得不到应有的关怀,一切的调皮捣蛋,只不过是引人注意的笨拙手段罢了。
虽说宫中尽是残忍无情,然而小夏子却到底还是个孩子,这让林犀染不忍。因此对这个孩子存有一份怜惜。
待青松石子路走到了尽头,穿过一片小树林,林犀染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殿阁——倾华宫。
宫宇看上去破旧残损,墙上的椒漆早已斑驳脱落,琉璃瓦上尽是灰尘泥土,宫门上的铜环也只剩下一只。
倾华倾华,倾尽繁华,却是名不副实。
林犀染推门而入,绕过正方的主殿向后院走去。
与先前的一片荒芜不同,后院的天井右侧种着些蔬菜,左侧有一方石桌带配有四个石凳,靠近屋子的廊前下栽植着些简单的花草,一切看上去并不奢华富丽,却流淌着一丝质朴的温馨。
“娘娘,犀染回来了!”林犀染走到石桌旁,边将篮子中的吃食摆放出来边对着屋内叫道。
片刻,屋子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几近三十的女子。
她一身白衣素裹,乌黑的发髻上没有任何簪钗。待她抬起头来时,绝色无双的面容倾国倾城,加之她周身的那份书卷气息,整个人看起来气度高华,不似凡尘中人。
她便是这倾华宫的主人——宸妃。
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是圣宠难得,于她而言也应是轻易可取,但却在这样的废宫之中居守多年,被人不闻不问,实在令人费解。
起初她被分派于此,在看见这位被废黜多年的宸妃之时,她也觉得费解,隐晦的向人打听,宫中新人不知,老人则是闭口不提,还叫她别再询问以免招来灾祸。
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位宸妃娘娘绝不只是她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再后来,林犀染发现,宸妃为人谦和,待她更是极其亲近,简直有如亲生一般地好。自然的,林犀染也就对她十分尊重敬爱。
“娘娘,今天小夏子给了我一些点心和一壶桂花酿,一会儿再去炒几个菜,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的过个好年了。”林犀染语气愉悦的说。
“这些点心看上去倒是精致得很,想必宇儿会喜欢。”宸妃笑着走到林犀染身边坐下,看着桌上的点心道。
“说来怎么不见宇儿?”林犀染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平时总在眼前晃荡的熟悉身影便开口问道。
而两人口中的宇儿,正是当今景明帝与宸妃的儿子,盛和王朝的三殿下——辛恒宇。
尽管宸妃被废,帝王对他们母子不管不顾,但辛恒宇却依旧是皇家血脉,于情于理他都是林犀染的主子,林犀染如何都是不能对其直呼其名的。但宸妃却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对她说,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直接唤辛恒宇的乳名便可,冷宫之中无需太多虚假客套的规矩。起初她不敢逾越,但宸妃坚持,加之辛恒宇也对她十分亲热,唤她姐姐,她也就照做不再多言。
“我也不知道,自今早就没看见他,这孩子不知道又野哪儿去了。都这个时辰了,也应该回来了。”宸妃眉头轻皱,神情略带焦虑,即使如此,看上去却依旧美得醉人。
“没事儿,我现在出去找找看好了,应该是又躲哪棵树上睡得忘了时辰吧。”林犀染轻笑着宽慰她。
“母妃!姐姐!我回来了!”林犀染话音刚落,就从门外传来了一声叫喊。
紧接着,便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跑了进来。浓眉皓齿,一双琉璃似的眸眼剔透有神,白净且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洋溢着朝气,身形虽是消瘦却挺拔结实,小小年纪却已风采初现。
“这一天的,你野哪儿去了?”宸妃一边拉过辛恒宇一边对着他嗔怒。
“母妃别恼,您看宇儿带什么回来了?”说着便将拎在手上的野雁拿到林犀染和宸妃的眼前晃了晃。
“这都是打哪儿来的?”林犀染看着野雁不禁疑惑,宫中并无饲养大雁,御花园及倾华宫旁的小树林中也没这等野物,他这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嘿嘿,今天早上东门的张侍卫轮月假,他约了几个好友要去岐山打猎,就问了我,我寻思着有趣,就跟着去了。”
“胡闹!未经允许随意出宫,被人知道了那可是大罪!再加之你的身份,你可曾思量后果!”听完辛恒宇的话,宸妃大怒,脸上一片冰霜之色。
“母妃您别生气,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只以为我是宫里的一个小侍卫罢了,不会有事的。宇儿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别气了~~~”一见宸妃气得脸色都变了,辛恒宇吓得紧忙跪地认错,要知道,他的母妃平日里虽是温柔和善,但若生起气来,却是十分的吓人。
“娘娘您消消气,小心别气坏了身子,既然宇儿都平安回来了,也没暴露身份,您就原谅他这一次吧。小孩子心性难免,他都已经认错了,这大过年的,就算了吧。”看见辛恒宇一脸害怕的委屈样儿,林犀染不忍,便出声调解。
“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如此不知轻重!我能不气么!”这深宫之中,处处暗藏杀机,一不留神就会招来灭顶之灾,因此也难怪宸妃如此大动肝火。
“宇儿从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这次这般想来定是有原因的。”
“他能有什么因由,不过是贪玩儿罢了!”
“我只是想,要过年了,希望母妃和染姐姐能够吃得好一点,这才想这能够打点野味儿,让母妃换换口味~~~”
宫中人情向来是拜高踩低,平日里不得宠的嫔妃都少不得要受一些宫人的欺凌,缺衣少食的一向是常事,更不用说是被废黜的妃子。
这几年来,宸妃宫中皆是自己种些蔬果农物用以裹腹,自林犀染来后,便还有她的月银以及小夏子的接济,日子才好过了些。辛恒宇虽贵为皇子,却从未受到过皇子应有的待遇,吃的是自己种的,穿的是旧衣,想来着实令人心酸。
听到辛恒宇这样说,宸妃一愣,接着就双眼噙满了泪水。她倾下身去将辛恒宇紧紧搂在怀中,终于哭出声来。
“对不起,是母妃错怪了你,对不起~~~”
母子二人跪坐在地上哭成一团,林犀染站在一旁也不由一阵心酸,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林犀染上前去搀扶起宸妃,又拉起辛恒宇来笑道:“大过年的这是怎么了,哭哭啼啼的,今天可是极其重要的日子啊,这副样子过了,难不成一年都要如此么。”
听罢,三人都笑了。林犀染用这野雁炖了锅汤,再摘了些蔬菜做了几道吃食,加之带回来的点心和桂花酿,这顿年夜饭倒也吃得丰盛。
“犀染今年也应有十八了吧。”夜晚席间,宸妃吃得尽兴,便开始聊起了家常。
“若是寻常百姓人家,早该是成婚的年纪了。”宸妃看着林犀染,慈爱且怜惜的说道。
“既然已是进宫,犀染自不会奢求其他。只盼着能长侍娘娘身边也就足够了。”一入宫门深四海,所谓的婚嫁之事,林犀染早已不做念想。
十八年华,本是女子最美之年华。林犀染的容貌,其实是极为出色的,柳叶弯眉,双眼似浸过泉水般清凉,小巧的口鼻,皮肤白皙,平时看来,已算不可多得的姿色。笑起来时更有两个梨涡,尽显得俏皮可爱。只不过她侍候的是废妃,平日不常在外走动,所以才没引起过多人的注意。
看着这样的林犀染,再想到她的以后,宸妃不由得轻叹。
倒是林犀染自己只是笑了笑,不太在意。
是啊,已经十八了,都三年了,只是不知今后会当如何,这样平静的日子,又还会有多少呢?
想到此处,林犀染心下微寒,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该来的总回来,只怕也不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