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出手
夕阳斜下,晚风习习。昏黄的余晖洒落在背脊,在小路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我拖着这道影子,只身回到玉树轩,望着满桌的饭菜,却毫无食欲。
傅卿寻还在睡着,而我,也还在烦恼着。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能驱散心头的阴霾,反倒让心中的忧虑又添一笔。
在这个世界里,我是第一次如此期望一个人能够顺利度过一劫——无关自身利益,只是纯粹地希望他能好好的,不要受到责罚与伤害。
夜深人静,我卧于床榻,辗转反侧,心猿意马。
忽而箫声又起,断我思绪。
夜半无眠,以萧解愁,亦是一心苦之人。
披头散发的我起身下床,迈出寂静的玉树轩,踏上微凉的石板路,穿过月下的斑驳影,再次来到了那棵大树下。
“你又来了。”察觉到树下的动静,良梓栖已不似上回那般惊讶,他甚至不用看我一眼,只顾放下手中乐器,便可望着远方淡淡地同我打招呼。
“殿下睡不着,云玦也睡不着。”我仰着头,目不斜视地望他,嘴上不卑不亢地回应着。
“呵……”他轻轻笑出声来,视线随即落到我的身上,“上来坐坐?”
“有劳殿下。”我低下头去,彬彬有礼地一福。
话音刚落,他就一个纵身跳下树来,旋即又一个飞跃将我带到树上。而我有了上次的经验,也不再惊慌,站定之后,我伸手扶着树枝,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回到树上,他一语不发,径自将萧放到嘴边吹奏起来——那声音悠远流转,如诉衷肠。
可惜,我不是来听他吹箫的。
我告诉自己,不能就这么被动地等下去。
想那程肃小小年纪,已有那般觉悟那般担当那般胆识,我年长他约莫十岁,何以如此畏手畏脚瞻前顾后?
坐等其成是行不通的。不甘冒风险,不付出代价,岂能得偿所愿?
我凝视着良梓栖的侧脸,暗暗下定了决心。
我很感谢你救过我,也记得你对我照顾,我知道你心中定有苦涩,也明白你有你的难处。可是为了我自己的目标,也顺带为了你重要的表妹,我唯有出言相逼。
“殿下依旧不愿诉说心中之事么?”毫无预兆地,宛转悠扬的箫声中混入了我的说话声。
箫声戛然而止,良梓栖侧首相望,扬唇失笑道:“你觉得本王应该有何心事?”
我放平脑袋,面不改色地与之对视:“民女不敢妄自谈论殿下心中所想。”
“可你已经在妄自揣测了。”他看着我,淡淡一笑。
“恕民女直言,揣摩权贵的心思,是普通老百姓和为奴为婢者不得不学会的事。”鉴于他如往常一样平易近人,我得以大胆说出这一事实。
“那你说说,本王在想什么呢?”他顿了一顿,又作补充,“但说无妨,本王绝不降罪于你。”
“殿下所思之人,无非两位。一是殿下自己,二是卿寻公主。”见他一声不吭侧耳倾听,并无打断之意,我便镇定地继续着自己的论调,“思己,当是与殿下多年来的经历有关;思公主,定是关于复国一事。”
“有时,本王真觉得你不是一般人。”听完我的一席话,良梓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会察言观色本不是坏事,只不过……你就不怕,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会有危险吗?”
我闻言,心中不免一惊,但我很快镇静下来,故作轻松地扬了扬唇:“那要看知道的是谁的事。”
“哦?”他微微挑了挑眉,明显是在等着我的下文。
“云玦既已通过察言观色看出殿下是个宽厚讲理之人,自然不担心殿下会做出无理之事。”我低眉顺目,一句话既肯定了自己,又奉迎了对方,“何况云玦敢在殿下面前说这些,全然是出于真心。”说这话的时候,我已在眼中写满了诚恳,“殿下是清明之人,定是明白的。”
四目相对,他听着我的话,望着我的眼,许久。
“呵……倘若你我是在宫外相识,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朋友吧。”忽然,他移开了视线,笑对前方。
宫里就不行吗?好吧,注意我的身份。
“殿下……”我对着那笑容,迟疑片刻,“不喜欢这皇宫,对吗?”
“我刚出生不久,母后就过世了。”他闻言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一双眼仍旧目视远方,而一番往昔回忆却令我颇感意外,“二十四年了,父皇始终没有另立新后。我曾经一直以为,母后是因生养我而仙逝,所以深爱着母后的父皇不愿与我亲近。”
诚然,就算是我这个外人也看得真切,他们父子的关系确实疏远。但他刚才说……曾经?
“可后来我越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他摇摇头,双眉微锁,“我看不透他。不,是根本看不懂他。”
你那皇帝老爹确实是挺难懂的。不过撇开这点不谈……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良梓栖的一番话令我不由想起了傅卿寻,想起了她口中那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父皇,想起了她那传说中疯癫十年却在生命尽头拼死救下女儿的母后。
他们都是一国之君的独子,在旁人看来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企盼着常人眼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天伦之乐。
得不到的总是好的。
那一刻,我也说不清这句话究竟是精辟还是苛刻。
“殿下这些年来很寂寞吧……”沉默良久,我双手撑着臀下的树枝,轻轻摆动起两条腿。
“呵……”话音刚落,他哑然失笑,“天下寂寞者,又何止我一人。”
至此,又是一阵默契的安静——直到良梓栖冷不防看向我,抿唇莞尔一笑:“和你说了这些,心里舒坦了不少。”然而,他的这抹笑容很快微微收敛:“不过,你还是忘了方才听到的一切吧。”语毕,他不由分说就拉着我一跃跳到了地上。
“为什么?”站稳脚跟之后,我对着他转身欲走的背影,脱口而出。
“我怕自己会后悔。”他回过头来,脸上又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殿下,难道会对我不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惊慌——我从不觉得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恶人,难不成他真的会因为今晚告诉我那些话就……
“我会防着你。”他并不纠结,而是面色如常地盯着我。
防我?
我不禁一愣。
“殿下不信任我?”不下两秒的工夫,我就顿悟了其中真意。
“云玦,记住,”他正对着我,收起了所有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帝王家,从不轻信任何人。”说罢,他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子,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等等!我今晚的目的还没达到!
思及此,我忙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公主也一样吗?”我快步跟上男子的步伐,一边行走一边盯着他的侧脸,“殿下也不相信卿寻公主吗?不愿意帮她吗?”
视野晃动中,我似乎看到了他揉不开的眉宇。
被追赶的男子并不作答,甚至没再看我一眼,而是加快脚步兀自向前走着。我跟着他快走了一小段距离,终是识相地止步于后方。
他不愿回答,即使我追到天涯海角,也得不到答案。
出师不利。
我有点儿失落地回到玉树轩,心中却不言放弃。
事到如今,我业已顾不了那么多。万不得已时,可以利用的我只能利用,需要施压的我唯有施压——为了能够早日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家人的身边。
就这样反复地自我告诫着,一晃眼七天过去了。良梓栖如同往常一样隔三差五地来看望傅卿寻,只是经过那一夜后,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的对话变少了,气氛也显得有几分诡异。
“云玦,你和梓栖哥哥怎么了?”一日,良梓栖走后,傅卿寻的一句问话叫我收拾房间的手不由停顿。
“什么怎么了?”我索性大大方方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对着女子若无其事地反问。
“你同他,好像不怎么说话了。”她坐在桌边,眨巴着眼睛瞅着我。
“殿下到玉树轩,主要是来看你的。公主和殿下说话,我怎么好乱插嘴。”我刻意强调了那个“我”字,同时故作自然地继续着手中的活计。
“你岂可作这般想?”岂料话音未落,她便倏地站起身来,说话的音量也抬高了几分,“你是我的朋友,梓栖哥哥也从没把你当下人看!”
“好吧,算我表达不清……”见她急切地靠了过来,我歪着嘴把头一扭,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恢复正色,重新目视于她,“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俩说话,我又没什么要谈的,自然是在一旁保持安静或者干脆离开。总不见得硬要夹在你们中间……”我戛然而止,瘪着嘴将“当电灯泡吧”五个字活吞了回去。
“你和他真的没什么?”傅卿寻半信半疑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能有什么啊……”我无力地晃了晃脑袋,冲她干笑了一下,“你别多想了。”让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我又很快移开了视线,“房里的扇子坏了两把,制作手纸的材料也不够用了,我去叫描夏领新的来。”成功扯开话题后,我二话不说,就拿着两把仅扇面略有脱线的扇子转身离去。
然而,乱找借口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手持两把分明可以使用却愣被我冤枉并且意图抛弃的扇子在玉树轩里找了整整一圈,都没能找到喜欢在外边跑腿的描夏,连画秋、写冬和冷红也是手头有活的要干活、跑得没影的找不着。没办法,这种事情吩咐太监去办总感觉有些别扭,反正太阳一直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天气不算太热,地方也不算太远,我就自个儿跑一趟吧。
于是,我摇着两把即将被回收甚至丢弃的扇子,一路晃悠到了库房。顺利领到了需要的物品,我又左手提着一包粗纸粗布,右手扇着两把崭新的团扇,按原路往回走。绕过一座园子的时候,我望见一个嫔妃模样的女子领着几个宫女太监不徐不疾地在石子路上踱着步子。再仔细一瞧,不好,我眼下不正站在她踩的那条石子路上吗?根据我的目测,用不了两分钟,我们就会狭路相逢。
后宫嫔妃什么的,能避则避。
这么想着,我连忙环顾四周,欲寻他路遁走,却悲催地发现自己已无路可逃。转眼看着来人已渐渐逼近,而且似乎业已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心中微微一沉,知道只能乖乖上前请安了——就算来人是那恶妇淑妃,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至此,我勇敢地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将视线集中在来人的身上。这不看倒好,一看竟发现于来人身旁一同前行的……那不是老顽童杨御医吗?
咳,他陪着的……原来是德妃娘娘?
看清了来人,我心里的石头立马落了地,毕竟我对这位暂代凤印的年长女子印象并不坏——因此,我稍稍加快了脚步,想着赶紧请安了事。
“杨御医的汤药当真神奇,本宫服用七天后,果然药到病除。”就在我为来人让开道路并准备蹲下身子作乖巧状之际,耳边却响起了女子的这番话语。
“德妃娘娘吉祥。”与此同时,我业已小声道出了上述话语,心里却回忆起多日前的一幕。
难不成杨御医口中的那个老觉得自己有病的人,就是德妃娘娘?天……早知道我就不掺和这事儿了——不过我当时根本就没得选吧。
心里犯着嘀咕的我保持着万福礼的姿势,本以为对方会理都不理我就径直离开,岂料天不遂人愿——德妃分明已然从我身边走过,却偏偏倒退两步站到了我的面前。我见状,慌忙把才略微抬起的脑袋给压了回去,然后瞅着她的衣裙下摆,心下默念“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你可是浮国公主身边的人?”
事与愿违!
我无奈地闭了闭眼,恭敬答曰:“回娘娘,民女正是。”
“叫什么名字?”
得寸进尺!
“回娘娘,民女名叫‘莫云玦’。”我依旧屈膝低眉。
“公主近日可好?”
没完没了!
“谢娘娘关心,公主很好。”才怪。
“起来回话吧。”
“谢娘娘。”我缓缓站直,但还不敢贸然抬头正视德妃。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被逮着不放的我多想能尽快回去,可德妃的吩咐我又不得不照办,是以,我慢慢地仰面朝前,与这尚未近距离接触过的女子四目相对。
雍容尔雅的女子一身青衣,略施粉黛。她笑容可掬地对着我打量了一番,缓缓扭头对着她身侧的杨御医道:“杨大人事务繁忙,之后就由这丫头陪本宫走走吧。”
为啥?我跟你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吧?
“是,老臣告退。”杨御医不紧不慢地欠了欠身,随后一步一步地后退,最后转身离去,留下无辜无奈的我,听候发落。
说时迟那时快,我眼瞅着德妃娘娘已然优雅从容地将一只手臂抬了起来,虽然很少做这种事,但我还是敏锐地意识到她这是要我扶着她走。因而我把两只手上的东西集中在一只手上,然后微弯着腰,很识时务地托住了她那伤不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随着她的步调往前走。
“本宫听闻,你和梓栖皇子,还有卿寻公主的关系不错?”慢悠悠地踱步在石子路上,这位看起来已年近四十的德妃娘娘似要与我闲话家常。
“民女只是一介草民,承蒙皇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不弃,在宫中照拂着……民女,甚是感激。”我低着头,不断寻思合适的说法——在不知底细的权贵面前,还是表现得谨慎谦卑些为妙。
“呵……”德妃娘娘轻轻一笑,那笑声却叫人听不出任何端倪,“据说是你自南浮一路护送卿寻公主来到北梁,她对你心存谢意故而处处照顾,无可厚非;至于梓栖,他虽贵为我北梁唯一的皇子,但打小就待人宽厚、礼贤下士,对于卿寻身边的人,自然是爱屋及乌。”
我默默地听着,立马听出了德妃的言外之意。
“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吗?”末了,她语调如常,却叫人顿感暗潮汹涌。
“民女明白,谢娘娘提点。”尽管她所说的这些我心里早就知道,但这话既是从皇上的妃子口中说出,那我这种小老百姓就必须得恭恭敬敬地听着,完了还得作出一副受教受益受宠若惊的样子,向对方表示感谢——即使我心里所想的全然是另一番措辞。
不就是暗示我别妄想高攀吗?我本就没这个打算,您完全不必自作多情。
“看来是个聪明的丫头,如此甚好。”她脚下的步子一如方才,话中所带的笑意有增无减。
为免言多必失,我索性不再多言,只管安静恭顺地伺候着她继续往前。走出石子路的那一刻,我忽然听到了一个唤起了糟糕回忆的声音。
“德妃姐姐。”话音未落,一阵被我主观认为相当恶俗的香气就飘然而至。
这回真的是冤家路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