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将这尊石像的脸部细细雕琢，再将全像修饰一番，也就要完成了。

他塑造出她的形态。她背倚的岩壁上雕出萧森紫竹林，还有插着柳枝的净瓶。她戴镂空的数层花纹的贴金花冠，冠顶坐一尊小佛，这是天冠。头发挽束在冠内，两边有发缕和两条花带垂下。长发一缕缕披拂如瀑布泻下，绕在肩上，胸前。健康饱满的身子侧转，坐在丈余长的莲花瓣上，一足虚悬而伸下，一足翘起，轻踏着莲瓣。若置身于无限莲花海水中。左手撑于莲瓣上，右手放在膝盖，自然地垂下。上身着短袖薄裟，臂戴白螺钏圈，下身着蝉翼长裙。身躯层层披绕蜿蜒的披帛，珠玑珊瑚宝石缀连的如网一般的璎珞。璎珞裙衣，都统于整个造型中，仍规整圆满，绝不细碎。还加上曲弯的线条变化。曲折如流水般紧贴在身上的裙衣与长发、手臂、双足、腰身的线条生发出勃勃可爱的生态。

她又有鸡子形的脸，挺直的鼻梁，微抿双唇，若笑若喜。细长双目微启开，下望作静观水中月影之状。真个宁静端庄，绝无烦忧，无半点尘嚣浸染，却仿佛知晓所有天下之事。她必已禅悟。点头微微一笑，万重障碍都消失。

“太后！都城中有可疑的人来往，好像在酝酿一些重大的阴谋，只怕是有反贼要造反！请早日回城主持！”

顾太监在禀告。惠太后满不在乎：“怕什么！我早已经布置周密，满朝大臣都是我的人，还能有什么人敢谋反！就算是吃了豹子胆，真的要闹起来，还能折腾成功？我和皇上就在这里住，每日也从都城里送来奏章，我也可以处理国务大事，遇上事情也可以及时处理嘛。我要等着，等着......”要等什么，她却又说不出口。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太后，那家伙雕刻的菩萨像就要完成了！”这一天，有宫女在向她禀告。

“好！”太后站立起来。

“太后！大事不好！有快马急报，城里忽然骚动起来，益王领着兵马杀过承恩寺来了！”这时候顾太监也正推门而入，慌张地向她报告。太后冷冷地说：“唔！赶紧传本宫的命令！派出守卫的禁军去抵挡，怕什么！”她仍然出了门，匆匆向二郎雕刻的所在走去。

走到那一尊菩萨像前，她忽得觉得天光照耀，璀璨一片。她久久站立着，觉得自惭形秽。

二郎在最后用朱碧笔墨来画她的锦绣镶边裙衣，染她的绯色腮与朱唇。额上点了圆形花钿。细弯眉毛，黑漆双睛一一画出。她的四边则雕出背光，用七彩色画美丽的光晕。一圈圈如波浪般曲曲旋动开来。

他已经站立不稳，便跪下来。颤抖的手尽力握住大笔，蘸着调和好的色水一笔一笔地向石岩面上染去。

也许，她会永远存在！在这万窟之中，尽善尽美！ 她永远会坐在此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人都能见到。她的形态会被风霜寒暑所侵蚀，在人们眼中却会莹洁圆润如昔。天地间的白昼白昼有日色，夜晚有月影。还有雪光，星光，霞光，变幻万千，都会落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的心绪从身躯中，从天冠、璎珞里透出，与莲花海中月影天光应和映照，让她无始无终，湛湛闪耀着夺目的光华壮丽。

画完了最后一笔，他垂下手，把笔放下。一旁的圆脸小童看得目眩神迷，天真地笑了：“多美啊！二郎哥，你要再雕一个！”

不，雕不了了。今生今世我永远雕不出这么完美的了。我的力气都已耗尽了。

他凝望着菩萨，淡淡地说。他骤然苍老了几十岁。他已经是瘦骨嶙峋了，浑身冒汗，元气蒸腾。

他的身躯缓缓歪斜，倒下。小童子吓得慌了：“二郎哥！你元气尽泄要泄尽了！你出了那么多的汗！你快喝水！快补一补！”赶快倒了一碗水递过来。

不必再喝了。把所有的、所有的，都饶恕了吧！他喃喃地说着，闭上眼。

二郎哥，二郎哥！你说不出话来了吗？他死了！他死了！

小童子惊慌失措地叫着。太后默默地望着。他已经僵冷地倒在地上。他在石窟中凝固了。也如石像一样。

太后咬牙切齿，想说一声：“把他丢下山崖！”但是她的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她脸上的肌肉绞扭着，可怕地涌动着，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这时候她仿佛才听见满山的喊杀声，益王骑着骏马，领兵攻到石窟来了。

顾太监率领亲兵在承恩寺门口阻击，喊道：“益王！你竟敢犯上作乱！”

益王冷笑：“快快投诚！交出伪太后的金印，饶你不死！慈寿皇太后已经下旨！废掉惠太后与她的儿子的名分！文武百官无不踊跃呼应！你等的退路已经绝了！”的确，益王的绣着十二章的龙袍已经准备好，就要登基了。连他身边的绿衣小厮也换上了麒麟袍，已经是侯爷了。

“如此乱命，岂敢听从！”顾太监毫不惧怕地喝道。益王也不多说，举起长枪，将顾太监挑落马下。

小皇帝被几个士兵保护着，到处乱跑。他见到了惠太后，高声叫着：“母后！”扑入她怀里：“我怕！我怕！”

“不怕！不怕！”惠太后俯身将他抱住。

慈寿皇太后有旨！废掉荒*的伪太后、皇帝！另立新君！

石窟内外的兵士靡靡涌来，狂叫着。到处哗然一片。士兵们举刀射箭，互相拼杀，或砸开四面殿堂的门户，抢掠着金银瓶炉等贵重之物。火箭乱飞，承恩寺里不少大殿起了火。倒塌了。那一大窝太后寝殿里的火蝎子趁机涌出来，到处爬。有的兵士被蜇着了，狂呼乱叫。

装在雕龙漆盒中的国玺，被搜到了。惠太后的龙钮金玺也已被搜出来，金光灿烂，被砸毁，被销熔。她的十二行翟纹的翟衣也被撕毁，扔进火堆里。

大殿上的积妙果师傅看见炎炎火势，早吓得浑身哆嗦，和众尼僧一起，排开队列，诵经念佛号，准备为新君诵祷。只盼着大火不会蔓延到大殿上来。

惠太后身边的几队士兵还在激战。她和小皇帝奔跑着，不知道逃往何方。他们走到那木塔面前。惠太后定定神，说道：“皇儿，我们登上去！”

一支支火箭射来，钉在木塔壁上， 燃起大火。她携着皇儿登上第一层。如醉如痴地凭栏向下望去。

益王杀散卫士，也杀近了木塔。她默默地凝望着他。

益王得意地狞笑，举起滴血的枪头指着她。

惠太后！你败了！如今，该我来礼佛了！

惠太后平静地说：“我终于还是败在你的手下。我已经厌倦了，累了，而你，终于来了。我要去了。总有一天你也会去的。”

哈哈！益王大笑：“你是在忏悔吗？在悟道吗？太迟了！”

是的太迟了。我的孩子，来！

她抱起自己的儿子，被火光映红的脸上洋溢着母爱。

孩子！可怜你今生投错胎了，唉！下辈子投胎到平民百姓家去，好好过一辈子吧！

整座木塔都已经熊熊燃烧。她说道：“来，登上去！”

“我好怕，好怕！”

“真的不用怕。母亲就在身边陪着你。”她抱起儿子，一步一步，登上高塔去。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石窟、都城、紫禁城。

大火越烧越旺，忽然一下子哗啦发出巨响，崩塌了。熊熊烈焰中无数燃烧着的木梁椽子都飞迸起来，如火龙飞溅满空。

火焰烧尽，一切归于沉寂。唯有石岩累累，山阿巍峨，终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