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二郎他能听见自己深深的粗重呼吸。他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伏在大殿中，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蝼蚁。

“你要装糊涂吗？你这尊菩萨脸庞已经刻画出大型来。本宫知道你要刻出她的面相，你最近都心心念念在刻画，就为了这一尊菩萨。你怎么会想起这么干？你这么干有什么好处？你得把她换了！换成本宫的脸！”

二郎这才一下子彻底明白过来。噢！

“绝不！”他瞬间就脱口而出。

“把本宫的脸刻上去！本宫就是菩萨！可以留存千秋百岁！你的这尊菩萨像刻得不错，就要换成本宫的脸！应该以你眼前所见的这张脸为原型！”她端坐着，声色不动。她的儿子坐稳了宝座，她可以指

使天下百官。连益王他们都不会是她的对手！都要听从她的命令！何况一个小小镌匠？

你只需要把石像的脸继续刻下去，按我的脸来刻，就成了！也不用改动其他。本宫知道，你是能做得到的！

“......回太后，我改换不了！她的脸和她的身躯是合成一体的，无法分开的。要改就全盘皆败了。”二郎踌躇良久，终于开口了。

“大胆！这个该死的贱婢！她配有这份荣光么？你得按我说的话去做！这样你就可以得到一切，应有尽有！我富有四海，金银如山，绝不会亏待你！”此刻她也懒得捏腔拿调，说什么本宫不本宫了。

太后一步步地向二郎逼近。在她的眼里，二郎还是一个俊秀的少年。

二郎闻到她身上刺鼻的香味。她穿着金绣凤凰攒花纹的赤色直领披衫，双裙，长发松松地绾着，只插了一支金凤簪。滔滔摇曳的宽松披衫是縠质的，一直垂到脚。太后赤着脚走在红绒线地毯上，胸前

涂白，脸也泛白，白银似的肤色都泛出浓烈的芳香的气息。她已经用粉涂抹了。而她的十只尖尖指甲，还有脚趾，则都用金凤花浓汁涂抹得刺眼地鲜红。

“真的做不了，太后！”二郎心里感到有坚实的重压从头顶一直压下来，他无法逃脱。但他仍然坚持抗拒着。他垂下眼帘，不看太后的白得刺眼的胸前。

“就是按我吩咐的话去做，却做不了，是吗？真做不了？怎么可能呢？”太后冷冷地笑了。

她忽然站起来，把香木榻旁的桌子上放的一个铜铸筒子打开，抓出火折子，狠狠晃了一下，火折子吐出一小朵火舌将一只金莲花烛台上的烛光点燃。她再把榻旁的一幅帷幕拽下来，尖声道：“你使劲

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牢牢看着了！”

二郎打了个寒噤。帷幕后是一个小小的玻璃房子，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无数血一般猩红透亮的蝎子纠结成群，在爬，在扭动。在奔走，发出 沙沙的声音。就如一大堆不可遏止的、熊熊燃烧的怒火在纠

缠！

而太后也如蝎子般张牙舞爪地逼过来，用手扑打着他，用脚踢着他。“奴才！卑贱的小奴才！你得给我看着！”

他闪避着，口里却还说着一个字：“不！”向角落里躲去，又被她一伸手抓住衣领，便揪了出来。

“你给我刻、刻出来！我是太后！高高在上！所以，我就是菩萨！”她面色涨红了，狠狠地把层层衣裙、肚兜、纱裤都撕掉，一件件抛在地下。长发披垂下来。她又把一幅幅帷幕拽下来，露出嵌在墙上

的一面面一人多高的银光闪亮的大铜镜子。她再把镜子两旁的两支蜡烛点燃。“看，你给我看！不许躲开！不许闭上眼！！”

她边说，边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她的全身，用上好的九曲沉水香油调和的锭粉，伴着香料、酥油的锭粉，都堆得那么厚。还有脸上两腮染了胭脂，口红、眉毛也做了细细的修饰。总算给她带来了一些

猛一看去也很夺目的美。 自然，若是再细看下去，朦朦胧胧的烛光就能勾勒出照亮出她的白晃晃的发福的缺乏弹性的肌肉、身躯。不过她没再细看。她松了一口气，觉得安慰了些。

很好的！太后自己先赞叹了一句。

她忽然晃动着头发，像一只猛兽扑过来。像一只秃鹰扑击着闪躲的二郎。

我的身躯还在，并没有干枯萎缩，也没有臃肿发胖，还是美好的形体，还是奔流着血液！我的头发用墨一般的染料染了还是如黑色的瀑布！我的肌肤还是雪一样白。看，看我的脸啊！我的脸型是没

的说的，圆润如玉的。我可以把她细加勾勒。刻在我的额上的皱纹已经用粉涂过、平复如初。我的唇用香红口脂点亮，我的眼眉毛索性剃去，重新画了。如果我的头发稀疏了，多么可恶！可我还可以

用假发！够了，够了！你不是瞎子，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吧！我的全身我的脸庞还是那么美！你得把我的美留在石头上！

烛光在摇曳，大镜子中映出一个个个摇动的狰狞面目，扑击着二郎。二郎的脸上被指甲划伤了，沁出了血珠，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终于被这疼痛激得愤怒了，猛烈地反抗着。是，你曾经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母亲。可是你如今敢将灯光全都点亮么？

他将她推倒在地，跑去拿起一支烛台，一一点亮殿内的一盏盏百花连枝灯。无数的灯烛辉煌燃起来，光芒璀璨，闪闪烁烁的灯光被镜子映射出来，倒射在她的身上，脸上。她浑身一震，惊骇地望着

镜中的自己。

啊！身子上脸上，每一道纵纹、横褶，每一个凹凸不平的肉块，全都已经看得清楚！

你怎么不敢认真地照照镜子，哪怕一刹那？你看，你看！你的美丽早已经损毁！你的头发五官你的脸你的身心只是虚假。怒火烧瞎你的慧目，贪嗔烧枯你的心泉。你的假发若是脱去，头上便稀疏一

片，几乎是秃头。你只是没有光泽的一堆赘肉堆垒起来的！你已经是行尸走肉！一年又一年，你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你！我不能，不能在石上刻下你的相貌，留下你的这一份相貌！我难道这一颗心被狗子

吃了不成！

这些话滚滚袭来，像棍子击打着她，她骤然垂下头，叫嚷着：“奴才！可恶的奴才！你敢对我胡说！胡说！”却又下了狠心：昂起头，使劲盯住镜中的人看着。忽而发一声惨叫，抬起双手遮住了眼。她

捡起披衫披在身上，随手抄起一把象牙柄竹编漆画方扇，狠狠地对准这许多灯一盏盏扑去。灯光一盏盏熄灭，直到只余下最后一支蜡烛，她这才长呼了一口气。

滚，滚出去！滚！

二郎转身就走。她却又吼道：“站住！你得好好的给我刻！不给我刻，我就杀了你！蝎子吃了你！”她恶狠狠地指着蝎子房。

二郎站定，淡淡地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怕。”

“知道你不怕。嗯，对！”太后的狂怒忽然静止下来。原因很简单，她的心中泛起一个念头。她得意地笑了。

“好！我怎么糊涂了，我难道没有办法对付你？难道我不会灭掉你的心上人吗？这个贱婢难道不是牢牢攒在我的手中吗？是的，我知道的了。对，你就是迷恋她。哈哈！这不是很简单吗？你是不怕死

的呢。可是你，你不怕你所爱的人死吗？你难道不怕我毁掉你的命根子？你难道不珍惜你心上人的身子性命？”

二郎怔住。太后冷笑道：“你到底做不做？”将他狠狠推了一个踉跄，直推到蝎子房面前。

蝎子群嘶嘶的细碎的爬行声，刺入他耳内。仿佛是发出巨大的怒吼声。吼，吼吼！

你愿意我把她投入吗？太后冷冷盯着他。 他艰难地说着：“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