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菩萨之姿 (3)
“我是吗?你真的那么喜欢吗?那么我是优婆夷、是童男童女身还是天人身、天龙身,还是歌神乾闼婆、乐神紧那罗?我就是她们么?她们就是我么?”
你是每一个,每一个都是你。鸡子面,满月面,喜悦与愤怒等等,每一个都在你身上变化。你帮我重新整理描画的那些图谱,我都记住在心头。
这时候熠儿正侧身翘足坐在草墩上,一手支撑着身体,一手放在膝上,微扭着头,俯首看着他,缕缕黑发下垂。唇间隐隐露出俏皮的笑意。二郎忽然被一阵惊喜袭上心头。
我就用这个姿态吧!这跃动着活力的姿态,坐着,似乎又欲站立起来,又在行走。正是蕴含着你的每一个姿态。从中见到变异的姿影绵绵不绝,终究又在我的心识中归于一个。在我眼前是那么佳妙地闪动。我知道该怎么镌刻了。美丽的灵魂是一朵千瓣莲花,不断地绽放许许多多无尽的美。但只要能够选其中之一,只要能够留住这一刹那,就是永恒。这儿有日光,有月色,有四季的风花雪月。流水淙淙,野鸟间关。这一个姿态可以在这山谷中永远聆听光与色的影迹,水与鸟儿的声音。
草图画好了。这一尊菩萨,取侧身翘足的姿势。当然,还加上了许许多多的装饰。不仅是长发衬托的脸庞而已,还有宝冠,璎珞,披帛,丝绦带,长裙,臂钏......
我不喜欢这么多的装饰。
可是这些都规定是要的,好像只有这样多的装饰才是美。不要紧了。这么多层的累累璎珞衣裙重叠交叉,都不能掩盖你的本来面目。相反会把你衬得更美丽。只要你的本来的面目还在,你的婀娜形体、你的青葱生机在重叠 装饰之中显现出来,就不能遮蔽你,就都只能做你的装饰而已,把你衬得更加光彩。
他要雕出这一尊菩萨像了。他亲自动手,凿开这一块石壁,整理大形。修整光滑。石屑纷纷崩撒下来。他真的要刻得和别处的不一样。要和草图上的、和心里边的完全相同。
这么深奥的美,这么繁复的美。谁能做出来呢?也许只有他吧。
熠儿在别的地方忙,但耳边也仍能听见远远的召唤声传来。
熠儿!熠儿!谁在叫她?谁在开凿顽石,把坚硬的凝固的石幕猛烈敲击,要将深深隐藏在石帷幕后的她召唤出来?
熠儿看见春季满山花如绣错,石雕菩萨脸和手、足大形已经凸显。
夏季,青绿成荫,叶光闪闪。五官、宝冠等轮廓已经出来。
秋季,红叶殷殷,映着彤霞。冬季,山野皆白,大风呼啸。他始终是同一个姿势,汗出如浆,奋力雕镌。
山山飞花舞叶、大风卷雪之中,那么多的同样的姿势在持着斧凿凿出密如蜂窝的大窟、大殿累累,雕出万千不同的变幻形相。
当,当当!猛力开辟!雕凿!石凿相击,时而一点点火花炽热地溅起来。
又是一年过去。惠太后要熬夜操心的事依然很多。小皇帝还是太小,连读经史都不够专心,马马虎虎,更别提处理政务了。每日上朝,她都要坐在皇帝身后,隔着一道低小的屏风倾听大臣们报告。晚上则忙着批阅奏章。她原本也不太认得字,但找了大臣来教习,认真学起来,倒也已经能看懂奏章,还能写得文辞通顺的谕旨,不需臣下拟稿了。
益王除了上朝时,就见不到惠太后了。内阁里诸位丞相、尚书都提拔了新人,他都不认识。本来奏章是得让他先看,然后再送呈太后,如今早已经是直接送给惠太后了。他这个堂堂王爷,能管的事情越来越少。他心里郁闷,有时在朝堂上想开口:“禀太后......”惠太后就会打断他:“不必多说了,把奏章递送上来就是!”
他能管的只是一些军务而已。就连这个,太后也不会放心。
这一日,益王照例和随从们牵黄犬、擎苍鹰出城,到郑总兵的军营去巡视。不料那前来迎接的郑总兵却哭丧着脸,益王还没下马来他就忙诉苦:“王爷来得正好,卑职刚接到兵部传至的圣旨,已经被撤换了,新总兵明天就来上任!卑职发了几句牢骚,就被传旨的太监呵斥,说是连王爷您过几天也要调任。要调派到边关去做总督。卑职算老几!”
什么?益王大吃一惊,气得目瞪口呆!他忽地拨转马头就走,赶到皇宫去!直接求见惠太后!
皇宫门外,益王被守门兵士拦住。益王怒吼道:“我有急事,要面禀太后!”兵士们只得答应先往里边报告顾太监。没多久,倒也传出旨意来,说是太后答应接见。
进入中宫内,益王被顾太监引入惠太后的书房中。房里明窗净几,书架上堆垒着各种书册典籍,炉香袅袅,惠太后正坐在大案前,手持朱笔批阅奏章。一见到她,益王甚至没有下跪行礼,就无礼地高声道:“惠太后!您下的旨意是什么意思?要把我的手下连同我全都贬到边地?”
听到声音,太后身子一震,把笔放下,抬起头来不慌不忙地望着他。顾太监已经在一旁提醒:“王爷,勿失礼,勿大声喧哗!勿惊驾!”太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王爷,本宫和皇上还能有什么意思?只是想让王爷镇守边关,此外岂有他意?王爷既然是不愿,那就不去边关,在府内尊福安荣地安居,颐养天年,岂不也妙哉!”
正值壮年的益王要颐养天年!就这个意思,歇着吧!
益王迅速地垂下脑袋,面色不断变换,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他跪下来,还是一副卑颜奴心的样子,恭敬地说:“遵旨!一切都听从太后的谕旨!”
益王又行了礼,转身退出。见他那么恭顺,惠太后倒感觉到有些意外。她得意地一笑。
益王要外放出去。所有的他的亲信都要一个一个慢慢地换掉。剪除他的羽翼,看他还能飞?现在就做起来!就这样!看你还玩得过我吗?
晚上,益王坐在卧房里,赶跑了几个姬妾,独自闷闷地喝着酒。绿衣小厮在一旁劝说:“多饮伤身,王爷.....”益王不耐烦地一挥手,狠狠地说:“这个狠心的女人!那就别怪我了!看谁先死!我要闹一个鱼死网破!不,我也不一定死,说不定就能翻身过来!”
“但是......”绿衣小厮说。是的,该怎么翻身呢,手下的心腹慢慢地都被剪除了。益王确实觉得这女人太厉害。 他忽然抬头对绿衣小厮说:“对了,我们要多派人手,把府邸把守严密!要小心这狠心女人派遣刺客!”绿衣小厮说:“这个不劳您操心,我早已吩咐下去了。”
益王点点头。也就在这时,屋顶上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益王一惊:“怎么搞的?”刚把手伸向腰间的腰刀,紧握着刀把,窗外已经啪啪连声,有两团黑影相继落地。
门推开了,两个蒙面的黑衣人闯了进来。
小厮吓得惊叫一声,益王刷地拔出腰中宝刀。前面那个子魁梧的黑衣人急忙道:“益王不要误会!我们并无恶意!请不要惊动他人!”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不管是谁我也不怕!”益王见他们手中并无武器,且沉着地说。
“益王,真的不要误会。我们是慈寿皇太后娘家的人,特来拜访问,洽谈一番而已!”魁梧的黑衣人说着,和站在后头的个子稍矮的黑衣人都解开了脸上蒙的黑纱,露出真面目。
“慈寿皇太后?这位从不管事的太后?”倒是益王吃了一惊。真没想到。
魁梧的黑衣人道:“我们倒不是太后直接派来的。是我们自己要结识您。您最近遭到惠太后这个女人的排挤,我们都是看到了的。王爷您想必也别有心事吧?!”
“嗯?怎么说?您们倒是有一番打算了?”
“是的。王爷您放下刀,我们好好谈一下吧。我们就没带任何武器。”
益王放下刀,吩咐小厮:“你且出去,吩咐厨房再拿些酒菜来!除了你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此处!”
小厮出去了,益王和这两个人坐下来,说道:“说吧!”
那矮个黑衣人于是缓缓说起来:“其实,益王您也知道。我们慈寿娘娘是真正的皇后、皇太后,可是我们娘家人没捞什么好处。如今被惠太后掌了大权,我们更是混得可怜,父辈还是侯爷,到了我们这儿就只是五品小官。王爷,如今您也遭到贬损,也和我们一样了,您的确是得考虑考虑,以后该怎么办?万一一落千丈,一直到底,手里无一寸权柄,那就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任人宰割,连保住身家性命只怕也难啊!”
“........”益王沉默了一会,道:“您们有什么高见,我们两家正好联合起来?”
在后宫的一个冷僻殿堂里,是慈寿皇太后的居所,平时也没什么人来看望。就连她的诞辰也被忘记了,每年照例有的百官朝贺、大宴都没有,都与她无关。而惠太后的诞辰就办得好不热闹,各处进贡的礼物如潮水般涌来。确实,慈寿太后的名头虽大,奉承她还有什么意思呢?能邀宠吗?能升官吗?
今年幸而有两位娘家的侄儿前来求见。宫女把一份职名递给她,请娘娘龙目。她看了看,心里一喜,忙命:“传进来!”
两名侄儿都穿着官服守在殿外,警惕地看着四周的环境。看着院子里的人。院里院外倒是冷冷清清,守门的只有两名老太监,传话的、侍候的只是几个中年宫女而已。看去毫无可疑之处。他们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这些人不会负有特殊的监视任务的。实在的,慈寿太后已经被遗忘了,谁还把无足轻重的她记在心上?惠太后对谁都不放心,却对她太放心了,连派几个人来盯着也省了。
两名侄儿脸上都浮现笑纹。惠太后的疏忽,岂不恰好是给他们以最好的机会嘛!看来大事将成!
待到太后下令宣他们入殿去,他们赶紧整一整衣冠,趋步入内。太后已经在殿中一张油漆剥落的宝座上升座。见到太后的金面,他们立即正式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说几句套话:“臣等觐见太后娘娘,恭贺太后娘娘长寿千千岁!”然后奉上寿礼单。宫女接过,呈给太后。
太后扫了礼单一眼,看上边写的都是些昂贵的丝缎、金玉珠玑等物,自己已经是多年不曾应用了。太后自然很是感动,对跪在面前的两名皇侄子说道:“你们有心了。其实本宫住在这里也不错,冷清也罢,倒也习惯了,也不用什么贵重东西,粗茶淡饭也够了。亏你们心上还惦记着,本宫也自欢喜。家中一切都还好?”两名皇侄忙说:“多谢太后娘娘垂问!”那矮个侄子口才较好,接着说:“承蒙娘娘福泽,家中一切都还安好!只是也有些要紧家事,需要禀告娘娘。就请太后先把左右的人屏退,这样才好言无不尽地禀告。”
太后也信了,挥挥手,就让两名站在一旁的宫女退下。看左右无人,矮个侄子就把膝盖挪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跟她说起来。刚说了几句话,太后就变了脸色,捻着手中的十八子佛珠,摇着头说: “你等入宫是为了给我贺寿,怎么反倒跟我说起这些来了?!本宫是想每天能安静地诵佛就好!向来不管这些事的!你等位卑言轻,不得妄加非议军国大事!慎之,慎之!”
矮个侄儿并不气馁,继续进言:“娘娘!我们知道您自己仁德深厚,不欲大动兵戈,可是天下无道,圣人不出,如苍生何!惠太后出自卑贱寒门,不过母以子贵,如今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今日之形势,是得改换门庭的!益王也是这番心肠,您不也得与之相呼应吗?知道您也不想烦心,可是您不也得为您娘家人着想?您家子孙被那个惠太后全都排挤掉了,门户凋零,到时候连家祠香火也没人管啊!”说着他一阵伤痛,和身后的兄弟一起滴下泪来,拿袖子擦着。
“这.....”
“其实您什么也不用操心!只需到时候发下一道谕旨,用上您的印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