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糊不糊涂熠儿并不知道，她也只是在宫中举办的那次赏花大宴上才把皇上的面相看得清楚了一些。

孟夏之时，御花园中酴醾花盛开，宫中照例要有一次盛大的赏酴醾花宴会。

酴醾花，本是蔷薇类的花木，春末夏初时开花。御花园中把它单辟一处酴醾院种植，搭起高架，让酴醾的藤枝攀援。如今正是花期，一架架单瓣大花盛开，酒黄，火红，最多的是纯白色，熙熙攘攘地吐撒着浓烈香气。花间还要点缀着鸟笼，绣球，风筝，红绿旗幡......很灿烂的阳光下，熠儿感到满眼飞花点翠，春光正好。但是她也没功夫来细细观赏。一大早，院中已经搭建起一座巨大的彩棚，锦绣帷幕重叠，正中摆着皇上的宝座，两旁各设一排座位，前面各设一张金漆长桌。宝座边的金铸大香炉内已经燃起袅袅檀香。彩棚两侧，则跪着两排奏乐的乐工。熠儿她们来回得捧着金银、象牙、雕漆的各式酒壶、杯、盘、碗、筷等，层叠安设，让桌上陈放满美酒、菜肴、干鲜果品.......梁总管在催促着她们：“赶快把皇上的席面布置好！还有，这左边一列是皇后和惠贵妃，这右边一列是小太子、皇叔和益王的座位，也都要摆设齐整！”

“怎么小太子也要上宴会？”小忱悄悄地问。另一个宫女悄声回答：“当然啦，他虽然还小呢，却是很尊贵的。”

这时候皇后和贵妃、太子她们已经到皇上的寝殿去问安，然后随着皇上大驾一起来到了酴醾院，太监宫女们一排排站立着，恭迎万岁，皇上坐在宝座上，太子坐在右边的首席。皇后和贵妃她们于左侧排班，皇上说：“不必多礼，且坐罢！”她们这才谢了赐坐，坐了下来。

皇上，皇上的面相是这样的。熠儿在队列中略略抬眼看去，就看见他脸色灰白，额头布着些皱纹，个子也不算高大，好在有双龙金丝冠与圆领柘黄袍的衬托，还显得有些精神。

然后是宣召皇叔、益王侍宴。皇叔、益王由贴身的小厮拥着，前后脚到了，一齐行礼：“臣恭请皇上圣安！”再于右侧排班。皇上也一例赐坐。

皇叔是一个胖壮的汉子，脸上也满是皱纹，双鬓花白。熠儿知道他是当今皇上的弟弟。益王，则是太子的兄长，宫女所生，当不了太子，只被封为王。

益王正是二十来岁年少时。他长身挺立，不疾不徐而来，熠儿只扫了一眼，便觉得他身上似有一股不凡之气扑人而来。连他身边跟随着的一个十来岁穿绿袍的圆脸小厮，也精精神神的，显得不俗。

乐声悠扬，盛宴开始。

宫中这样的宴会一般要上十五盏酒，每一盏酒都同时配着不同的菜果，配着不同的乐舞。熠儿和宫女们一次又一次地流水般上菜，端酒果，然后远远地垂手恭立。她耳中听见一系列的丝竹乐声，眼前看见许多金色彩色的衣饰。那坐在正中的皇上歪坐着，身子靠在宝座上，显得有点有气无力，皇后也垂着头，似乎是虚应故事而已。右边的小太子扭着身子，有些坐不住，但惠贵妃频频拿眼睛盯着他，他还是勉强坐着，扭着身子，时而拿双象牙筷子胡乱戳着桌上的鸡鸭菜肴，夹上几筷子来吃，慧贵妃又瞪着他。

皇叔和益王当然都是正襟危坐，但是喝酒很够豪爽，酒到杯干。他们身边都有好几个宫女贴身侍候，有的夹菜，有的盛汤，有的专管斟酒，有的专门捧着巾子、茶杯、醒酒汤之类。

大家吃喝着，听着音乐，观赏着舞蹈和香花，时而说几句话。益王赞美春花春色如许，皇叔也点头称是。看上去倒也其乐融融。这毕竟是一次家宴。

日头很高了，一阵暖风拂来，酴醾花瓣飞洒如雨，直飞到彩棚中，落了皇上以及诸人一身。皇上来了兴致：“好风，好风！难得这惠风和畅，也来凑趣，飞花落满身！哈哈！”

“皇上说得是，说得是！”皇叔高兴地附和着。他看看益王，道：“益王高才，今日赏名花，对好景，极一时之盛会，不知该起个什么名称？”

“这个......皇叔真会出难题！”益王陪着笑脸，沉吟了一下，道：“急管繁弦声中，落英飞舞，不如叫做飞英会罢！”

“好，好，今日之会，正该叫做飞英会！”皇上点头首肯，益王连忙起立谢过父皇。皇叔又道：“久闻益王文武双全， 英姿勃发，果真如此！不如舞一回宝剑，让我们醒醒酒如何？”

惠贵妃也在一旁搭腔道：“是么，益王武艺甚是高强！我倒也想看看！”益王连忙躬身笑道：“皇叔，母妃，您们实在谬赞了！今日是赏花良辰，不必舞刀弄剑的。皇叔若有兴致，改天我们一起聚一聚，好好探讨一番！”

“那行，那行！我会好好候着的，哈哈！”皇叔笑着点头。大家继续吃喝，观赏歌舞。只有队列中的熠儿看见，在她前头站着的梁总管，在听到皇叔称赞益王英姿勃发的时候却撇了撇嘴，显得有几分轻蔑。熠儿远远地望着益王挺拔的身影，悄悄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弥漫着的花香在慢慢浸透她的心底。

飞英会到傍晚时分才散。惠贵妃叮嘱小太子的乳母们好好侍候太子，已经吃够了，回东宫去别让他再吃撑了。她回到自己寝宫里，觉得有点儿劳累，坐一坐，刚到掌灯时分就在床上躺下了。恰好轮到熠儿和老宫女值夜，侍候着贵妃更衣后也不能走，守在殿外廊下侍候着。熠儿忍不住悄悄议论说：“今天见到益王，还真是出色呢！”

“闭嘴！在惠贵妃面前可不准这么说！”老宫女立即把眼睛一瞪。熠儿惊讶地说：“怎么啦？”

“你不知道？宫里谁人不知呢！益王确实是在皇族中出类拔萃，文也好武也强，可惜就是出身卑微，他的亲娘是个没什么名分的庶民之女，入宫来就像我们一样做杂役，偶然被皇上看上了，临幸一次，才生下了益王，如今也还是孤零零地住在深宫里，没人知道她是谁，不说妃，连嫔也算不上。好在益王也懂得做人，对谁都很恭谨。对朝里大老如此，对皇叔、对皇后、惠贵妃也都如此，很是讨人喜欢。也因此才被封为王。不过，据说皇叔也和益王不甚和睦，益王也是和贵妃面和心不和的。我们还是不要在宫内扯到他吧！”

“不是吧？我今天见益王和贵妃还是很好的！”熠儿说。老宫女呵呵一笑：“这个难说啊。算了，别扯这个了。”

这时候殿里忽然发出一声召唤：“来人！”是惠贵妃在叫人。熠儿她们忙推门进去，只听在垂着锦帐的紫檀漆画大床中，惠贵妃低低地道：“有什么人来过么？”

熠儿两个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惠贵妃忽然发怒了：“你们真是没用！混账！“好在门外忽然有那瘦脸顾太监报告道：“禀告贵妃，门外有个小厮求见，说是有紧密的事要亲口禀告您！”

“哦？”惠贵妃忽然掀开锦帐，露出脸来：“快叫他进来！”

门开处，顾太监带着那个益王贴身的矮小的绿衣小厮走进来，惠贵妃惊讶地望着小厮：“是你！你们王爷果真派你来了啊！”

“是，是！”小厮跪下就磕头。由于有联络宫内外的顾太监事先传话过了，加上他显然见过大世面，所以在贵妃面前一点儿也不慌忙，而且伶牙俐齿，很会说话：“小的奉了命，岂能不来呢？小的给贵妃娘娘请安，有要事要禀告！”说着从袖里掏出一个缂丝五彩如意小锦囊：“这个，敬请贵妃娘娘过目！”

惠贵妃眼睛一亮：“拿过来吧！”顾太监接过小厮手中的锦囊捻了一捻，趋前几步，双手递了过去。惠贵妃接过来，打开，取出一张折叠着的彩色锦文笺细细地看。看着看着，她脸上慢慢地泛出了红晕

。忽然，她一抬头，对熠儿和老宫女说道：“你们，且退下！”熠儿她们赶忙应了一声是，垂头退出。

只听暖阁里切切说了几句话，也听不清，然后是那绿衣小厮也退了出来，由顾太监引出去了。接着惠贵妃隔着门下令：“把里外的灯火都灭掉吧！你们两个值夜的，就守在门前，不得吩咐，不准进入，也不准擅自出声！”

老宫女忙又应了一声，熠儿也跟着应。

万籁俱寂。深沉夜色中，只有天上几个星子在闪烁。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熠儿睁大眼睛。

一个挺拔的高个子，由手里拿着一盏小小灯笼的矮小身影引着，后边是顾太监，都走了过来。灯笼光暗淡，但能隐约看见那矮小身影就是那绿衣小厮。那高个子呢？是谁？

她刚想出声，嘴巴已经被老宫女的手紧紧捂住了。

殿门开了。高个子径直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窗棂里透出微微的灯光。

熠儿整个人都像沉在梦里，听见殿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是惠贵妃和益王。

“深宫寂寥无情，不如剪烛并坐，共消这漫漫长夜，如何？”男子的声音柔和而动听。

呵呵！贵妃在娇嗔地、惬意地发笑。

王爷的言语越发暖人心了。不过，今夜原不知王爷会光临这一间斗室之中，什么都没有准备，布置未免太寒酸了一些！

这又何妨，无花无酒，真心佳意也可醉人。且让儿臣好好侍奉吧！母妃！

这声音虽低微，却清晰地飘出殿外来，钻入熠儿耳中，教她感到一阵一阵脸红耳赤，真是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