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横遭挫折
第二章、
熠儿和十几个候选的女伴,都住在宫中一间偏院里。每天吃的饭食都很好,专门有老宫女服侍她们,将一个个红漆食盒捧来面前,鱼、肉、鸡、鸭,应有尽有,滋味甘美。几千名秀女,层层选拔,只余下她们这十几个。这真是万里挑一啊,她们绝不会被退回去了罢?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她们还要在偏院中接受女官梁总管和瘦脸顾内监的训练。要熟读《女训》、《女孝经》等书,知晓女子应做的本分之事,还要学习宫中礼仪。单是觐见皇上时的拜舞就够操练一阵的。梁总管和顾内监教完了,她们就练习起来,两双眼睛在一旁紧紧盯着,看她们学得快不快,是否流露出焦躁、自得的神色,这样她们的慧心、性格也就可见一斑。如果教半天也不会,显得很蠢,或者学不一会就急得跺脚、发嗔怒,这样的人当然都不能接近皇上。
练了一整天,她们膝关节、脖颈等处,都被反复跪拜弄得又酸又疼。吃过饭,拿热水洗了洗脸和脚,然后都躺在床上了。
“姐姐你累不累,要不要我帮你捶一下腰,松松筋骨?”说这话的是对面床上的小忱,一个瓜子脸的女郎。她对熠儿很好,甚至好得有些过头,常小心地陪着笑,奉承着她。
“虽然累,却累得开心!”熠儿说,小忱连连点头:“姐姐说得对,我也是呢!”
蜡烛吹灭了,屋里的青纱窗映入一片淡白的月色。她们似睡非睡之际,清冷幽静的夜色中忽然窜来一阵尖脆的铜铃声。
叮,叮铃铃!其中夹杂着一个颤抖的稚气的女声:“天下、天下太平!太平!”
那是什么人啊?奇怪!熠儿跳下床,掀开窗看去,却是一个年岁很小的宫女,身上只穿了单衣单裙,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走在石子铺的甬道上,在春夜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手里还提着一个大铜铃,走一步就要摇一摇,长长地叫一声:“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啊!”
“怎么了,让她在冷露寒风里走?我们去把她叫进屋吧!”熠儿惊讶地说。
“别,可别!”小忱挤在熠儿身边低声说:“看这人肯定是犯了宫中规矩,我们不能胡乱去管!否则会有麻烦的!”
这一夜,熠儿迷迷糊糊,睡得很不踏实,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在耳边总是回荡着时远时近的铃声、凄切的叫喊声。
天蒙蒙亮了,她们起床洗漱、吃饭。老宫女在吩咐她们:“赶紧吃,吃了还得好好训练!”这时那铃声和叫声还在隐约传来。那瘦弱的身影仍在高高宫殿之间踟蹰着,只是已经步履艰难了。熠儿再也忍不住了:“阿娘!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走了一夜还不能停啊?”
“哦!她啊!她是惠贵妃的侍女,不知怎么得罪了梁总管,就被罚了。其实也不用什么正经理由,只要一句话,说不定就触了忌讳,被罚来提铃了。就是不管风霜雨雪,整整一夜,自前宫门到内宫中来回绕着圈走,不准停留,边走边要摇铃,高唱天下太平,与铃声相应。现在天还没大亮,她还得走,谁敢叫她进屋呢!”老宫女低声说着,也有些戚戚然。
“啊!这么厉害!”小忱在一旁伸出舌头。
“这还是一般的。还有‘墩锁’、‘板著’的刑罚呢。墩锁就是把受罚宫女锁进二尺见方的小木箱。箱子上有四个洞,将四肢分别锁住。宫女在里边只能蜷缩着,无法站立。板著就是面向北方站着,弯下腰,伸双手扳住两脚。身体要一直挺直着不准弯曲。这两样都要足足罚够一个时辰。大多受罚宫女必定熬不过去,僵仆卧地,有的会呕吐、晕迷,甚至再不能醒来的.....所以你们都要小心,千万别坏了规矩,触犯了贵妃,她可是真正的宫中之主,还有梁总管,她算是宫中的现管。不管是谁,都很厉害。要是遭到她们的刑罚,那就......”
“这么多厉害的惩罚!”熠儿喃喃地说。她往窗外望去,那宫女又在熹微晨光中瑟瑟抖着走过,脸色已经煞白。显然就要支持不住了。她一阵心悸,从食篮中抓起两个馒头,急急地说道:“我先去给她拿点吃的!”
小忱冷静地道:“你糊涂啦姐姐?这是贵妃交代下来的受罚宫女,谁敢私下开恩?不要命了?”
啊!.......
那孤单的身影又走了一圈,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口中声音和铃声越来越弱。熠儿眼睁睁看着,终于忍不住,偷偷溜了出去。
那孤单的身影看见熠儿来到眼前,把馒头递给她,吃惊地艰难地抬起头,默默凝望着熠儿,眼中忽地流下一滴泪珠。她的唇翕动着,吐出一个谢字。然后就摇摇头,把馒头挡了回去。
“他们要谋害太子爷!我听见了,所以他们要做掉我!我听见了,我知道了。”她低低地说着,惨笑一声:“你别费心了。我迟早是要被他们除掉的.....”
熠儿糊涂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你吃呀!吃一点吧!”
宫女却还是不吃,说完了,就艰难地移动脚步,想继续走,继续一圈圈的盘旋。但身子摇晃了几下,却终于扑倒在地。她已经不需要再吃什么了!
惊呼声中,熠儿的手扶不起她。老宫女跑了过去。蹲下来摸摸她的鼻孔,见鼻息已绝,就只能摇着头:“唉!没法子!注定的,太命短!”
梁总管来到了。满不在乎地站着,看了一下脚底下的宫女,抬起靴子来踢踢,就说道:“真死透了。快来两个人,扛了出去, 到化人厂烧了吧!”
她狰狞地笑了一下,望着熠儿她们:“你们哪!得赶紧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不然以后就说不定和她一样,烧成一撮寒灰,弄进枯井里,就完事了!”
她们都脸色煞白。熠儿发着冷颤,隐隐觉得这深宫中是那么可怕,有巨大的能淹没人的潜流在暗暗涌动。她眼睁睁看着小宫女被卷在一领破席子里,让两个太监扛了出去。她仿佛看见一堆大火吞噬了宫女,化为灰烬。被一个粗陶罐子盛着,被摔下一口枯井中,连声响也没发出半点。
是的,所有的宫女都这样,一辈子幽闭宫中。即使生病了,也不准御医来就诊,只能哀求内监向御医传话,说一下病症,拿一点药回来煎着吃。所以她们经常要自己学一点医术之道,生病了好歹能对症抓药。但若是碰上大病,这一点医术自然就无用了。大病一连几日还好不了,马上就须发送到宫中偏僻的安乐堂,没人看顾,只看她自己还能熬多少时日。一旦病死了,老死了,就完了。完了就扛出去,弄堆柴火烧化了去,就撒入荒郊野岭的枯井中。深深的井里填埋了多少寒灰?年年岁岁还是填不满。没有人来拜祭她们,只有无数的幽魂在井口上下飘旋,阴风惨惨。每当深夜,会现出原形,会哭泣作声,幽魂不散......
终于,最后的一关来了。皇后、皇贵妃要亲自审看她们了。
“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就能封为嫔妃了!你们注意点,别让两位娘娘留下不好的印象!”顾内监反复叮咛着。熠儿觉得心里一阵发紧。
“咱们这一群人里还有谁能保证被封为嫔妃呢,只有熠儿姐姐你啦!”熠儿身后,小忱在幽幽地说。她的相貌也还俏丽,但自己也知道比不上熠儿。
听到这些话,她心里还是泛上了一些欢喜的涟漪。她对着桌上放着的方形大梳妆镜子,解开长发,梳了几下,挽好了一个垂鬟发髻,用银簪子簪好。
“给你!”老宫女将两个包裹放在熠儿面前。一个包裹里是一套绢绣裙、襦,新染的茜色镶葱绿边。还有一个是剔红漆画九子妆奁,内有九个长方、马蹄、圆形的小盒,胭脂、口脂、粉、画眉的眉黛、梳、栉、磨黛的黛砚、镜子等梳妆工具皆备,都特别精致。这是梁总管特别赐给她的。其他人可都没有。这可比她们随身的梳妆小奁高级多了。
“都是最上等的金花胭脂、珍珠粉、螺子黛!”小忱羡慕地打开九子妆奁,揭开盒盖看了一下,轻轻地发出惊呼。
熠儿微微笑了一下,从镜盒中取出一面花形菱花镜。
小小的镜子握在她手心中,精光莹莹,可以更凑近脸,观察脸上的化妆,每一点瑕疵都能看清楚。她拿起葵花形丝绵粉扑,轻扑着粉,鲜洁细腻的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花香敷到脸上。
小忱忙说:“姐姐,我来帮你!”她掂起一张金花胭脂:洒着金箔的四方形深红花笺,浸在一只小水碟子里。又取出那方箕形的玉石小黛砚,把一丸螺子黛在砚中慢慢磨。
待熠儿涂好粉,胭脂的一汪鲜丽红色已在水中氤氲散开,螺子黛的一团膏状的青黑色也调好了。小忱看看她的脸:“姐姐,粉很匀净了。”她点点头,染了薄薄一层腮红,勾勒了青黑的弯月眉,又掂起三寸长的紫红色口脂,在唇上轻点,点出一个靓丽的樱桃颗粒。这妆容和这套绢绣襦裙恰是配套的。
“你也快穿衣打扮去啊!”她催着小忱。
她们十几个人都打扮好后,在梁总管的指引下排成队,亦步亦趋地向凤仪殿走去。
一路上,甬道边的红紫深浅的碧桃花都在灿烂开放,花色与熠儿的新染红衣相映。
“参见皇后娘娘!”进了殿内,她们就跪倒在地。
“免礼,平身。”传来一个柔弱的声音。熠儿稍稍抬头看去,坐在殿中宝座上的,是一片金黄色的光彩。那年约四十岁的中年女子,身穿的是日常的常服:头戴凤凰衔珠滴玉簪小冠,龙凤纹的大袖衫,凤头履,脸色腊黄,瘦弱的身躯裹在衫里。一只叫人联想起鸟爪的手露出袖来,长长的指甲,捻着一串碧玺、玛瑙佛珠串。
啊!这位中宫之主真的那么柔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她们也听说过,皇后十八岁入宫,被册为后,却无子,皇帝和她向来不和睦。所以她虽是后宫之主,却几乎不管事。整天就是念佛而已。
“启禀娘娘,这些就是新来的秀女,请娘娘龙目,看看是那几个合适封为嫔妃?”梁总管弓着腰说。
“唔,我看着都还好,还是得等惠妹妹来过目,才能决定。”
皇后慢吞吞地说着。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太监拉长的声音:“惠贵妃、太子爷到!——”
“啪!”一个五色皮球踢进来,正砸在熠儿头顶,吓了她一跳。“哈哈!”小孩得意的笑声响起来。
那穿着金黄色龙袍的七八岁男孩跑入殿内。“太子爷,哎,太子爷,别乱跑噢!”他身后,两名老嬷嬷使劲地叫着。
“就让他跑一跑,何须介意!正好宣疏一下身上的筋脉,以通滞壅之气!”惠贵妃走进来,笑微微地看着男孩,然后向皇后略略躬身,算是行了一礼,就坐在皇后左边的龙椅上,小宫女端着雕漆茶盘献上茶来。惠贵妃略摆一下手,梁总管慌忙挥手示意,熠儿和秀女们忙又一齐跪下:“参见贵妃娘娘!”
在她们眼前的惠贵妃,身上同样一片金黄色。也戴小凤冠,穿凤纹大袖衫,但是衫领和袖的红色镶边上,都是凤纹而不是和皇后一样的游龙纹,这就是她和皇后的区别。
她是贵妃。深得皇上宠爱,生下了皇上的第二个儿子,被册立为小太子。皇上也还有大儿子,但是身世太卑微,只是一个下等宫女所生。所以,只被封了一个小小的王爷,称为益王,自然不足以登大位。
她是太子的母亲。连皇后也要礼让她。她是后宫中的真正主人。但是,她的地位毕竟还是比不上皇后!
惠贵妃冷冷地盯着她们,并没有叫平身,所以她们也就继续在光滑的金砖铺的地面上跪着。熠儿感到膝盖上传来一阵冰冷的气息,正慢慢地漫过全身。
“唔,今年的秀女就是这些个吗?”惠贵妃向梁总管说。梁总管连忙点头:“是的,回娘娘,就是她们!”
惠贵妃再把目光投到秀女们身上、脸上,尤其是熠儿的脸上。熠儿低垂着头,并不敢和她的目光对接。她没有看见贵妃的那张脸,那张已失去青春的脸,覆涂着白粉,抹着胭脂,隐约可见松弛的失去弹性的皮肤。眼角的皱纹也在细密地放射出来。
而熠儿她的脸容是青嫩的,容光焕发的,这股光华仿佛把殿中的幽暗都照亮了。贵妃都不用自己看,就能感觉到这特别的光华与自己的对比。自己浓烈的刚画好妆的容颜必然是被她映得一片惨淡。
“啪!”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贵妃猛然把手里的秘色青瓷茶杯摔在地上,茶水和瓷杯碎片飞溅起来。“梁总管!今年你怎么就训练了这一些玩意儿!宫中可见不得这些个妖妖调调的人物!”
忽如其来的怒喝,吓得梁总管连忙跪在地上,直缩脖子,连连点头:“是,是!对不住!”
“本宫乍见此等娇艳女子就会动气。她们还想当嫔妃?赶快给本宫轰了出去!”贵妃继续呵斥着,锐利的目光定在熠儿身上。她的美好的衣装、脸色已经犯了大错!
“是,是!我这就马上把她们退了!”梁总管慌着说。贵妃冷冰冰地道:“退什么退,已经在宫里住了那么久,还能退?她们出了宫城,到处胡言乱语,泄露了宫中消息你担当得起吗?留下!都留下!给本宫做粗使宫女,当丫头使唤!”